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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 宫箫吟堇香(上)

    “是我告诉他的,你因为长年服用凉药,造成身体阴虚,本就难以怀孕,这种情况下,若是勉强以补药维系,产下胎儿,母亲有可能因大量失血而亡。倘若打掉了这个孩子,你的身体将亏空得更厉害,恐怕再也怀不上了。”

    “他想要打掉你腹中的孩子,但是如果告诉你实情,你势必不会同意。他已经想好了,既然你不能生育孩子,他就尽快处理好一切,将皇位交付他人。彼时正是你我二人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之时,他就请我演了出戏……”

    *

    “杨兄,你知道阿奴怀上这个孩子有多欢喜,她宁可自己冒再大的风险、受再多的折磨也要把它生下来……她绝不会同意打掉这个孩子的。还有今后不能怀孕的事情……先瞒着她,能瞒多久是多久。”

    “微臣明白。那皇上这是要在娘娘的饮食中暗中加入落胎药?可是娘娘聪慧过人,一旦她察觉蹊跷,另找一位御医诊治,就都瞒不住了。”

    “杨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你演一出戏?只是这出戏恐怕会毁了杨兄的名誉,后半生都只能以另一个身份生活下去……”

    “现如今微臣哪还有甚么名誉可言?名字、身份不过代号耳。微臣愿意效劳。”

    ……

    “第二日事情传扬开后,朕就下令将你缉押审讯,而后定罪赐死。阿奴势必会来为你求情,朕用**让她昏睡之后再给她服下落胎药。待她醒转过来,托说精神刺激过重,导致滑胎,想必她不会怀疑。兼而,民间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朕会命心腹将你安全送到城外燕雀湖,那里有朕的一处私宅,你先住下,新的身份很快就会办好。你以为如何?”

    “甚好!既如此,微臣以为今后与娘娘还是不复相见的好。有一桩事,还请皇上代为转达。”

    “何事?”

    ……

    “我娘在我六岁之时便离开了家,巫门医术我只学了个大概,却并不精通。当年的我过于自负,明知火候还没到,却对令尊施这赤凤针法。其实心中两番打算,若救活了,我便是何家的恩人,令尊没有理由再反对你我二人的婚事;若……也没人再阻止你我二人……”

    摇晃的马车中央放着一副床榻,被子盖到脖颈处,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女子跪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着那张没有知觉的面庞,然后是手、脚。她的五官呆滞在脸上,眼神涣散地看向手边的动作,移转不开,对车上另一个男子的长篇大论始终不曾做出反应。

    十日前,萧昭文怀中的身子一点点凉下来,他不敢唤太医来救治,他不能就这样让皇兄死去——多少年了,他第一次真正无措得像一个孩子。恍惚间想起皇兄说的最后一句话“燕雀湖阳面小筑,好好活下去”——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一驾马车停在了燕雀湖阳面的府邸外。车夫将马在树干上拴好,飞也似的逃离了这个地方,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任务。而后,宅院中探头探脑地走出一个家丁,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掀起一角,一声惊呼之下,他连滚带爬地跑入宅邸。随后,走出来了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逸的男子,正是“已死”的太医杨珉之。他叫人将马车牵入园中,关好宅门,自马车上抬下了一个被血水浸透了的男子——那人穿着烫金的龙袍。

    *

    当日黄昏,朝廷的信使上了宝华山,面见住在庵中祈福的皇后娘娘。庵中清静寂然,山上的这几日,娘娘的身子渐渐回转过来,眸中也稍稍恢复了些光彩。只是听说是朝廷派来的人,她冷了面色,不情不愿地移步往前厅。

    瞥见来人的那一刻,她仿佛被雷电劈中似的怔住了——那人的前额上绑着一条白布。

    她听得见那个人在说什么,却听不懂。耳朵轰轰地响着,脑子闷闷地像是要炸开。那个人跪在这儿想要做什么?为什么满屋子的人都在抹眼泪?

    真是可笑!她们都不知道,走的时候他还给她披上披风,他还温声地跟她说了许多的话,他还久久地站在宫墙上看着她的凤驾渐行渐远。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以死?

    他给她披上披风的时候,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他温声地跟她说了许多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他站在宫墙上的身影愈来愈小的时候,她只想快一点逃离……

    她知道的,他是她永远都挣不开的枷锁,是她一辈子逃不掉的宿命。现在,她不想逃了,她想找到他,她想痛痛快快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通,厉声质问他孑然一身究竟想要逃去哪里。然后,她要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腰,紧紧地,再也不松开。他就会轻拍着她的肩膀,哭笑不得地安慰着。说什么她都不会松手,他休想推开她,休想!

    这么想着,她的神智清明了些。颊上凉凉的,她抬手一摸,透明的液体,有点咸咸的。这是泪?她哭了?笑话!有什么好哭的!她这要去找他!对,这就去!

    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她往前迈了一步,顿觉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她觉得她就要找到他了。

    ……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她在穿过树木参天的林场,跑过绿草如茵的坪地,翻过白雪皑皑的山峰,飘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要往哪里去,要去做什么。后来,她终于找到他了,在一块大石头下。他站在那里,阳光从身后照过来,很是好看。她跑向他,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忘记了骂他。他温和地同她说了许多好话,才叫她把一直埋在他胸口的脑袋抬了起来。

    他说:“阿奴,我要走了。”

    她问他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很远,很远。你莫要急着来找我。百年之后,我们会再相见的。”

    她问他,不去找他,她还能去哪里。

    “去燕雀湖阳面小筑。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将她猛地往外一推。真的很奇怪,她明明抱得那样紧,却还是被他一把推开了。下一刻,他身后的大石头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倒在他的身上……

    她醒了。

    破晓时分,躺在床上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心如明镜——他死了。

    信使说的每一句话,浮现在脑海里,异常清晰……她不想呼天抢地,也不想怨天尤人,她要弄明白两件事:一,他是怎么死的。二,燕雀湖阳面小筑的玄机。

    她想尽快弄清这两件事,然后就可以去陪他。什么百年之后?这一次,就算他不乐意看见她,她也要死赖着不走了。

    虽然心口疼得厉害,她还是强迫自己思考。他的身体一直都好好的,不可能在这几日间病到这种地步。那也就是说,是他杀。他一早把我送来了宝华山,说明他察觉到了危险,或者说,是他决定要冒险。当时他已经查出了朝中的乱臣,打算放手一搏了吗?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哪怕一点?

    心加倍地疼了起来,她用力地按住胸口,想减轻那无休无止的抽痛。

    明日……不,几个时辰之后就该启程回建康了罢?她就可以看到他了,最后一眼也是好的……可是建康俨然已是叛臣的天下,回到那里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一个声音在她的左耳边响起:“回去罢,回去就能见到他了。你要错过这最后一面吗?失去自由又如何,不见天日又如何?他在那头等着你呢……”

    另一个声音在右耳喋喋不休:“可是他留的那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燕雀湖边有甚么你真的不想知道了吗?那是他未了的心愿吗?”

    一个时辰后,绊弦端来滋补的汤药,却见凤榻上空空荡荡,皇后娘娘已然失了踪迹。

    *

    又三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叩开燕雀湖阳面唯一一处府邸的大门。

    “你……没死?”怔怔地望着那张迎着她走来的熟悉面容,她苦笑着——一场骗局吗?要是他也一样,该多好。

    “阿奴?你一个人?”望着女子零落的发髻、蒙尘的衣衫,杨珉之着实吃了一惊,“不是派人去接你来了吗?”

    一瞬间,何婧英明白过来,“燕雀湖阳面小筑,好好活下去”这句话的意思。傻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幸福了吗?你以为还有谁能够替代你吗?放弃了见你最后一面的机会,就是为了来这里感叹你的宽厚、你的大度吗?回去……快点回去……

    何婧英扶着门框木然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就要举步离开,手却被猛地拉住了。

    “阿奴,你要去哪里?”

    经杨珉之的提醒,何婧英似乎记起了什么,赶忙转身拉住他的袖摆,“杨大哥,求求你!借我一辆马车,我要回建康。来不及了,他还在等我……”

    “阿奴,你冷静下来!跟我来。”见女子无动于衷,杨珉之无奈地补充,“去取马车。”

    宅邸的大门重新关上。

    在一间朝南的屋子里,何婧英看见了一张长榻。榻上的人正沉沉地睡着,很安详。她瞪大了双眼,三两步扑到榻侧——是他,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