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泪为生别滋(中)
“爹爹,歆儿回来了” 似乎是屋内燃炭取暖的缘故,王歆觉得喉间干干的,张嘴喊了一声,径直往卧间走去。 当王歆在卧房中见到那样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侧影时,她猛然意识到,爹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一个女人不施粉黛,荆钗布衣,就那样面色平静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垂首不语。 “爹”王歆咬住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发作,“歆儿回来了。” 说熟悉,是因为这个女人那张妖治的面庞,儿时撞见爹爹与其私会时的无措与愤怒,早已深深印刻在脑海中;说陌生,是因为无意撞破二人私情之后,爹爹便许诺不让这个女人入府,是以自那之后,王歆再没见过这个女人。此番重见,女人的面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但仍掩不住她昔日风华。王歆的牙咬得“硌硌”作响——阿娘卧床多年,此刻便是想要来见爹最后一面,怕也是下不得床,现在孤单一人待在寝处,不知该多么心急如焚——可这女人,竟然如此大胆地坐在这里,简直不知廉耻! “歆儿,过来坐” 王歆咽下想要张口质问的冲动,默默走上前,在一旁站着,不愿坐在那女人的身旁。 王俭躺在床上,微睁着眼,缓缓将视线自眼前两张脸孔上移转。 “像!阿乔,你瞧她,多像你啊!” “爹,你说甚么?”王歆一脸愕然,但她隐隐感觉,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歆儿我想了很久。我死后,以你阿娘的脾气,定会将此事告知与你。既如此,还不如由我来说或许你就不会,重蹈爹和娘的遗憾。” 王歆睁大了眼,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紧接着,她就听到一个镇静稳重的女声: “你别费心说话了,交给我来罢。” 女人缓缓站起身,那脸上,有着的是坚毅般的从容。 王歆撑在床框边勉强立着,她的心被那呼之欲出的猜测一记重击,此刻愈发颤得厉害。 “歆儿” “住口!”王歆只觉得那声呼唤异常刺耳,立时截住了女人的话头,转向王俭道,“爹,你想说,我王歆是你和这个女人的私生女是吗?阿娘只是我的嫡母而非生母是吗?你希望我念及血缘之情替你好好照顾这个女人是吗?好啊,我答应,我会让这个女人后半生衣食无忧!你满意了吗?” “歆儿咳咳” 王歆抢上前一步,一把将那女人挡在身后,又气又急地轻抚着王俭的胸口。 王俭咳得满脸通红,无奈地皱着眉,说道:“阿乔你先下去罢!” “是。”女人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王歆并不回头,只是不安地盯着王俭那消瘦的脸颊,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莽撞。 “歆儿,你猜的都对”王俭轻叹了口气,“只是” “爹!”王歆打断了他,“你就别再为这件事费神了,好好休养,这点小病小灾,没甚么的。” “你这个犟脾气啊也就只有子隆能够受着爹想将事情原委,告知与你,便是怕我撒手人寰,外人三言两语,造谣生事,徒惹你心烦” “爹” “她本名楚乔,出身官宦。楚家与我王氏一族乃是世交,后因党争之祸,遭到灭门之灾。叔父竭尽所能,暗中保下楚氏后代两男一女,收留在府中——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王俭的嘴角隐有笑意,他将目光移向屋顶,继续说,“彼时,你祖父已经过世,我在叔父家中长大,与她朝夕相处,便有了感情然而她的身份,注定了我们没有缘分。这些年,我常常想起,若我当年有这个胆量,与她远走高飞,该多好” “爹?”王歆一脸错愕,难以置信——爹是一个多么严谨守礼的性子,怎么会? “后来,皇上赐婚,我娶了你阿娘——前朝的阳羡公主。可我终是放不下阿乔,却又无法给她一个名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便在你二哥出生后一年多,你阿娘知道了这件事你阿娘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同我大吵一架后,竟在屋中自尽了。虽然发现得早,却也因此落下了一身的病,卧床不起” “那时阿乔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大概因着此事,无法好好调养,你一出生,身子骨便弱。倘若不能养在府中,光明正大地寻医问药,只怕早殇而逝你阿娘同意对外宣称,你是王家的嫡女,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我将阿乔送出城。后来,我将阿乔安置在一处僻静的村落,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你幼时撞见的那一回,原是我听闻她思女情切,故暗中遣人接她入府,只为远远地看你一眼却没想到你自幼习武,耳聪目明,竟发现了。” “是我优柔寡断,害苦了两个女人。爹自私了一生,便再自私这一回将这一切跟你道个清楚,我也能安心地去了。你不要怪你娘,要怪,便怪我罢!” 王歆觉得颊上凉凉的,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去看阿娘的时候,她脸上的微笑,都带着一丝苦涩、一点疏远。她终于明白,那些被她一气之下打得鼻青脸肿的下人,为什么会在背地里议论,老爷是因为夫人产下的是女胎而不满,自此夫妻不睦的。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幼爹就对她宠爱有加,即便是在她偷溜出去,离家一年的情况下,也只是下了三个月的“禁足令”,而没有重罚。 “歆儿,爹很欣慰,有子隆这样的人陪着你。爹希望你明白,人生在世,牢牢地把握住一份感情,足矣。好好守护和经营你的一切,却不要像你阿娘一样,太傲,反而苦了自己。” 过了很久,王歆听见自己说:“爹,如果让你重新活过,你会做甚么样的选择?” “如果我没有遇见阿乔,我会和你阿娘相濡以沫,执此一生如果我遇见了阿乔,我会和她浪迹天涯,云淡风轻歆儿,你只要认定,那个最重要的人,那份最重要的感情然后义无反顾地去守护,足矣。” “嗯”她闷闷地应着。 “好了,你先出去罢,别在这里沾染了病气。”王俭轻咳了一声,道,“若是太子到了,就请他进来。” “歆儿不走,歆儿就在这里守着爹。”女子揩了把泪,急急说道。 王俭笑笑,道:“你方才不还说,我这不过小病小灾,需要好好休养吗?那便出去,让我图个清静罢你放心,我还有话要同太子爷说你出去,帮我候着”
推开屋门,外头的寒气簌簌灌入。王歆急急回身掩上房门的同时,听到一个声音夹在寒风里,轻柔而焦急地传入耳畔—— “歆儿,怎么样了?” 她转身,扑进来人坚实而温暖的怀抱,哭得像个孩子。 …… 王歆使劲摇了摇脑袋,将那如潮般的回忆挥散开,眼前也恢复了些许澄明。 “好!多谢师父解惑!第三个问题,你既一口咬定今日之事并非出自你的手笔,那我问你,随郡王近日的所作所为是否风头过盛,在你心中——可曾起过杀念?” “子隆他血气方刚,这次在各地巡察之时,行事的确偏激了些。他还太年轻,不懂得张弛有度,难免在朝野中树敌” “我问你是不是想杀他!”女子冷冷地打断。 萧长懋轻笑了一声,道:“至少目前为止,没有。” “太子爷说话果真是滴水不漏。”王歆冷笑一声,“那今夜之后呢?你还会放过一个视你为敌的郡王吗?会放过一个把匕首架在你脖子上郡王妃吗?” “歆儿,你这是想要我的承诺?” “是,我要你保证,永不与他为难!” “这”萧长懋犹豫了片刻,终是说道,“好,我保证,有生之年,我绝不会与子隆为敌。也希望你能劝他,不要冲动行事。” “好!”王歆撤回手中的匕首,淡淡地说了句,“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不送。”萧长懋仍是背对着她。 直到女子离去的步音在风中消散,萧长懋才缓缓捂住心口,苍白的面上渗出一层层的薄汗。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近软榻,取出方才慌忙藏在榻下的痰盂,吐出了一口黑血。 “有生之年?”萧长懋用帕子拭着嘴角的血渍,自嘲地笑笑,“歆儿,若是有一天,你知道,方才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置我于死地,可会后悔没有出手?” 他老人家弥留之际,你为何迟迟不愿来见? 报信人慌急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挟着撼天动地的气势,他只觉身体僵在木座上,勉力抬手挥袖,令来人退下。撑着桌案堪堪站起,“备辇”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只觉喉间一腥,天旋地转。待他醒转过来,宫中的御医已在榻侧。 “我昏睡几时了?”他张张口,声音沙哑。 “回太子,约莫五个时辰。现在已近夜半。”常年侍奉的近侍殷茧立于一旁答道。 “少傅府可有传来甚么消息?” “王大人于一个时辰前殁了” 铺天盖地的悲伤攫住了他的心,恍惚中,一个声音传来: “太子爷,悲极伤身!微臣有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