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永世不悔
昆仑天光的仙障虽然含着至强灵力，却有一种莫名的柔和感。她微微抬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出一步、两步，不徐不疾，不慢不快。 擦过楚眸肩膀的刹那，他下意识向后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抓住或留住什么；可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衣袖，最终却只抓了个虚空，什么也没能留住，一切从指间流逝。 这次换做木兮靠近，那仙障并没有异样，飘飘仙气时而在她裙角下涌动，丝丝清凉，一如栈桥上拂过的缕缕海风。 她停在通天之塔的石门前，仙雾漫过她的脚，衬得她身躯更加纤瘦单薄。 她似乎抬手欲施法，却又放了下去，声音竟已涩然：“通天之塔内受昆仑仙光普照，仙阵无数，克制一切妖魔。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他笑答：“好。等我出来，定会去寻你。” 何其轻易的一个回答。可那时的他们怎会知，哪怕七十年后，这都注定是一个苍白的承诺。 她偏回头去。 玄袅盯着她的眼神依旧淡漠，如同只是看待一个素昧平生之人。或许也是想到了他即将达到的目的，嘴角还带着诡异的微笑。哪怕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可能会赔上一身性命。 她松了眉头，万千怨生爱死，不过相对一笑。 …… “你可记得在明州时，我曾问过你，你所求是否会祸害苍生；而你回答我，那是你们族人唯一的希望，对么？” “嗯。” “那，我为何要问。” …… 青色剑气与天光仙力相接，本平和的塔门仙障再度猖獗；剑气似柔实狠，一道道狠落在仙障之上。并不强大却正好针对仙障的青色灵力如水雾一般绕在她周围，护在她身周。 紧握的指节发出轻响，如遭雷击一般，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次次挥剑而去，看着仙力震落她面上白绫。毫无神采的双眼中，有的却是她心底的决绝坚强。 她就在他前方，触手可及，他却没有半点勇气往她的方向走出一步。 “胆大包天的孽徒！”天空中仙云压近，白岳派老仙道声如惊雷，震怒不已。 木兮却如听不见一般毫不理睬，只全力施法，竭力打开仙障一丝又一丝的缝隙。 恍惚间听到了背后急速接近的脚步声，楚眸迅速回神，侧头便看见身后的两人跑来试图接近阻止。没有半分犹豫，一道紫色妖刃从手中挥出，便正正扎在了他们与木兮之间，入地三分。 他缓缓走去，含笑行下一个“恭恭敬敬”的作揖礼：“诸位道长，可不要不识时务。”声音冰冷，毫无动作上的那分敬意。 来人大怒：“妖魔，你竟敢在此蛊惑人心！” 楚眸正欲再言，却听身后仙气猛然间气势大起，回头已见那仙障四分五裂，浩大的仙力瞬间绽放！ 木兮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形，先是被逼得退却数步才站稳脚跟，青剑横拦在面前，青色的灵力结出法障，堪堪避过要害，却不想神思稍一分散，那利刃一般的仙力便冲破她的法障，正击中她的胸口！ 她脸色煞白，又连连退却数步，可分毫都没有放弃。 楚眸眉峰微皱，下一刻几近本能地径直几步疾速而去，横身拦在木兮面前！ 手一扬，妖力自八面攒聚，再散开时，已然成了更强的防御法障！ 虽然目不能视，可身前那份温暖、心头那份安然，没有半点虚假。 纵使立场不同，到最后，他还是护着她的。 她嘴角微微翘起，却又很快被胸口伤势的痛楚驱散。她强睁着空洞的双眼，即便什么都看不到，可她还是想试着看一看他模糊的背影。 她知道他真的站在她前面，狂狷的风翻卷衣袍，面对这样强大的力量他毫无畏惧。这个背影，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护她安好无恙。 他侧过头来，一手撑住法障，一手伸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先带你走，我带你回贪狼界疗伤。”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掩饰不了心底的忐忑。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空洞的眼底起了一丝波澜，哪怕她从来没能看见过他的神色容颜。 “跟我走。”那声音几乎是乞求。 她迟疑了片刻，却将他的手狠狠甩开，如同无情。 “错过这次机会，你便再不可能进入通天之塔。”她轻轻道，“专心记住我的法诀，可在二十四时辰内隐藏所有妖气，或可保你一命。” “木兮！” 她胸前已渐渐浸出一片血渍，甚至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可她还是挣扎着双手两指并拢，口中艰难地念出一串又一串仙咒。 随着仙咒念出，黑紫色的妖气力量犹存，颜色却渐渐淡去。 “木兮，不要！” 他还想冲上前拦住她，可自木兮身上散出的莫名的力量已将他拥住，将他一点点往通天之塔中送去。 伤中施法，她嘴边鲜血不断流出，双手几番将要垂下去，却又坚定地抬起来，法咒从未停过半刻。 “孽徒，竟敢助纣为虐！” 震怒的吼声越来越近，咆哮着的仙云也愈压愈近，万丈仙光在她身后绽放。 在他被推入通天之塔的刹那，万丈弥漫天际的仙光中，她抬起头，对他轻轻一笑。 “保重呀，阿眸。” 通天之塔塔门渐渐关闭，掩去了他惊恐的面庞，也掩去了她最后的笑颜。 他们一起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从此之后，再无相逢。 …… 木兮妄助妖孽进入通天之塔，被仙门捉拿，送往总仙盟受审；而因通天之塔中有昆仑天光法阵，楚眸并未受到追究，因为，没有人觉得他能活着出来。 总仙盟前，戒律台上，她手脚铐着仙链，从容地在众仙面前缓缓跪下。没有白绫遮挡的眼依然空洞，可她的心却无比明澈。 汉白玉的石阶上，立着许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前辈，甚至还有她早已怒不可遏的师尊。 总仙盟盟主一甩拂尘，冷声道：“白岳首座弟子木兮，勾结妖孽、混淆是非在先，罔顾师令、助纣为虐在后；明知其间稍有不慎，便会使天下生灵涂炭，竟还敢放妖魔一族进入通天之塔，明知故犯，罪不可赦，天地不容！木兮，你可知罪？！” 震怒异常的声音在整个戒律台回荡，甚至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目光纷纷只落在戒律台中央纤瘦的女子身上。 一片死寂中，她抬起头，字字平静：“小仙知罪。” 盟主一拂广袖：“犯下如此重罪，仙门再容你不得。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判雷咒极刑，立即执行，以警后辈，诸位以为如何？” 摊上这事，无人敢说不，都只一个劲道好。 木兮神色平静，声音还是平缓的调子：“小仙知罪，但妖族为求生存才行此举，何罪之有？” 白岳掌门怒道：“孽障！” 她依旧昂着头颅：“六界众生存世，皆为平等，何来妖魔低贱作恶之说？世有无情之人，却有有情之妖，小仙虽知罪，但小仙，永世不悔。” 说罢，双眼合上，眼角已噙了莹莹光芒。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人再说一字，依然死寂。 “行刑。” 紫电雷咒轰然而下，淹没了女子纤瘦的身影，一声震响，戒律台上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只余灰烬，再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