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回 心之逆鳞1

    回到太上神宫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琥珀川的水面之上。我伫立在自己的寝殿前，看见一群白色的杜鹃鸟从乌桕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着寝殿一旁的朱廊黑瓦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啭和几片羽毛，我看见我的手腕上、台阶上溅满了杜鹃鸟的鲜血。

    三哥驾崩，杜鹃啼血，西凉的灾难也快降临了。通过师父幻化出的水镜，我看见报丧的宫役们手执黑豹旄旗，满身缟素，头上的丧巾在风中款款拂动。走在后面的是四名抬轿的宫役，抬着一项空轿，我知道那顶空轿中载着三哥的华服和冠冕。

    我讨厌死人，即使死者是我的李皓，是统治了西凉数年的襄王。现在他的灵柩安置在宫中的奉天殿中，周围陈列着几千朵金黄色的雏菊，守灵的侍兵们在我看来则像一些墓地上的柏树。我不想再看下去，我不想自己的眼睛离灵柩这么近。而我的异母兄弟们都站在大殿的后面，他们用类似敌视的目光望着彼此，他们为什么总喜欢这样望着自己的手足？我不喜欢他们。我宁可直愣愣盯着殿前的青铜大釜，它们孤单地立于宫墙一侧，釜下的柴火依然没有熄灭，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飘散氤氲的热气，有一个老宫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

    有人敲响了廊上悬挂的大钟，奉天殿前的人一齐跪了下来，虽然那些人看不到在中天的我，可我也跟着跪了下来。我听见司仪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在寂然中响起来，叩拜先王……拜先王……先王……王。奉天殿前立刻响起一片嘤嘤嗡嗡之声，我面目表情，最后一次瞻仰了三哥的遗容，那个曾经把玩乾坤的三哥，那个风流倜傥的三哥，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楠木棺椁里。我觉得死是可怕的。我从前总认为无所不能的李皓是不死的，但他千真万确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巨大的棺椁里。我看见棺椁里装满了殉葬品，有金器、银器、翡翠、玛瑙和各种珠宝，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的，譬如一柄镶有红宝石的短铜剑，我很想俯身去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随便猎取三哥的殉葬品。

    车马都停在殿前的洼地上，等待着宫役们运来陪葬嫔妃们的红棺。我透过水镜数了数，一共有七口红棺。听说陪葬的嫔妃们是昨夜三更用白绢赐死的，她们的红棺将从上下东西的方向簇拥三哥的陵墓，组成七星拱月的吉祥形状。我还听说其中一个妃子被命赐死殉葬，她拒死不从，她光着脚在宫中奔逃，后来被三个宫役追获，用白绢强行勒毙了。

    送别先王的仪式很快就举行完了，宫役们用沙土注满了棺内，然后棺盖上钉上九十九颗长钉，由守灵侍卫们一路浩浩荡荡送往敦煌城外的王陵。

    我不想再看，拂手关闭了水镜。从前我总以为这世上，遥不可及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总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许是，太过明亮，所以才会显得难以触及。

    就像，我曾以为自己伸手可及的少年，如今却变成了遥远天河中一颗最夺目的星辰。于是，那种明灿的光便如同烧在了心口，令我辗转反侧，心心念念，难以忍耐。

    可是，那颗星辰还是已经远去了，留下的，只是一抹黯淡的星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倒在寝殿前的，等我睁开眼时，只看见站在床前的中天国师临渊，他正俯身凝望着我，月亮的逆光自他的身后照来，将他的轮廓深深映在我的眼中。

    我感到虚弱无比，伸出手，轻轻地叫了一声“师父”，便在瞬间流下眼泪来。他伸手过来要碰触我，手却在半空中化为血红色。

    我愕然发现原来站在对面向我伸出手的人，竟是魏无忌。他张口叫着“阿墨”，口中鲜血喷出，还未落地却化成了万千蹦跳的阿伽什涅。那些蹦跳的红鱼转瞬间凝聚成一柄利刃，刺入胸口，那是三哥李皓，他一手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一边狂笑着，一边化为漫天的火光。那是自天元大殿上燃起的火，蒸腾而上，扭曲了整个天空，令一切都变得诡异非常……

    我浑身一震，猛然惊醒，才发现窗外已是大亮。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场的噩梦。现在梦醒了，疼痛便越发清晰。

    “阿墨，你终于醒了。”一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