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幕 鹿与狼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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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赫身上披着的依旧是那张纯黑的狼皮大氅,花白的须发如钢针般根根分明。看起来虽已发福臃肿,其却仍是燕颔虎颈,眼若铜铃,竟比两旁的朔狄武士还要显得魁梧些,恍若一头于山间逡巡的黑熊,想必年轻时也是名以一敌百的猛将,走起路来更是高视阔步,虎虎生风。 勃勒兀,是整个牧云部中仅次于巴克乌沁的第二大姓氏。其势力核心位于雁落原西南一处名为草泊的小海子。百余年前,天合罕旭木颜一统草原后,两家之间更曾数次通婚。这样算起来,图娅同老者或许还有着些许的血缘关系。 正因如此,心下虽明知对方是来搅局,图娅也并不能当着部众的面无视木赫的质问,只得示意巫祝厍利坎暂停仪式,拉起将炎的手上前数步朗声问道: “未知木赫伯伯今日大驾光临,还请多多包涵。只是今日我与晔国北子大婚一事,早已于十日前便派快马送了请柬去草泊,图娅还特意交代一定要将其递至您的手上。不知为何竟还会惹来今日的责怪,称无人问过您的意见呢?” 图娅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更在第一时间便向在场部众澄清了自己并非故意冷落勃勒兀家族。可她毕竟是个姑娘,面对老奸巨猾的对手,心下仍不禁有些害怕,紧握着将炎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公主这样说,莫非是在指责老臣说谎了?” 木赫明显早已做好了准备,用粗短的手指捋着胡须以问代答,似乎压根没有把对面的姑娘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巴克乌沁家早已势尽,而那些从旭木颜罕时期便定下的君臣之礼,更是用不着再刻意遵守了。此前,他仅仅也是碍于铁重山的关系,在钦那面前装装样子。如今年轻合罕既薨,便是连这些功夫也都可以省了。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面前那看似柔弱的公主并未乱了方寸,脸上也没有显露出半点怯懦,反而见招拆招,据理力争起来: “还请不要多想。如今就算请柬未曾送到,您也已经闻风而来,何不等婚礼之后再做深究?若当真是传信者失职,我保证定会给您同所有姓勃勒兀家的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木赫毕竟是有备而来,听闻此言后并没有片刻停顿,便再次冷笑了起来,脸上的轻视与戏谑却是一扫而空: “什么叫等婚礼之后?勃勒兀家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你与这个南人小子的婚事!” “将炎乃是我奉前任大合罕之命,不远万里从晔国请回的北子,我二人成婚之事,更是早在钦那兄长在位时便已定下的。您与勃勒兀家当时并未提出反对,眼下又为何突然变卦?” “公主倒是想得周全。如今大合罕新逝,尽快同这个南人小子成婚,巴克乌沁家便后继有人了。至少,能够将大合罕的位子暂时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是极好的一桩买卖,不是吗?” “怎可含血喷人!如今牧云部群龙无首,外有强敌环伺,若是内部再不齐心,恐怕连雁落原这块最后的家园都有可能会保不住,怎能说成是为了一己之利!” 图娅终于被对方逼得急了,不禁抬高了语调。她知道如今立在面前的木赫已是爪牙毕露,也知道对方的话在牧云部内有着非常的分量。若是其明确不同意这桩婚事,自己眼下即便可以强行成婚,也会就此失了人心。 然而,少女的一番回击并没能将木赫喝退,反而令他愈发嚣张起来: “好一个群龙无首!既然我牧云部是一群真龙,又为何必须跟在姓巴克乌沁的野犬身后马首是瞻?公主数次搬出钦那合罕来压我,你又是否告诉过部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前任合罕竟是死在这个即将成为他们恩驸的南人手里?!” 图娅这些日子来极力想要淡化的事情,忽然便被当场抖露在了阳光之下。少女只觉得胸中一口气堵的难受,却又不好发作。因为她心中清楚,即便族中无人敢当面议论将炎的是非,但对于将钦那斩首一事,却始终有人颇为介怀。 然而其需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根本难以想清楚究竟该从何开始,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来。对方却是抓住了这个机会,继续疯狂攻击起来: “将炎同图娅胆大妄为,共谋刺杀前任大合罕,为祸牧云部,为祸草原人世代珍爱的雁落原!今日我勃勒兀家便要替牧云除奸!来人,给我将台上此二人拿下!” 这一次,木赫压根便没有打算再给这个黄毛丫头任何解释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便欲动手。登时几名人高马大的朔狄武士立刻冲上台来,将一对新人围堵在其中。 将炎的啸天陌眼下并没有带在身上,只得展开双臂将少女拦在身后。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图娅三日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半分夸大,这个名叫木赫的老头,果真是牧云部最大的隐患! “我看你们谁敢动公主!” 突然,一个苍老却不失硬朗的声音陡然炸起,而后身着白铁铠的元逖领着百余骑铁重山出现在花海边,转眼便已策马奔至了高台下。甲士们手中擒着长枪,枪尖上系着的白鹿旗迎风招展,马刀更是早已出鞘,立刻便吓退了木赫派去台上拿人的武士。 “怎么,道理上说不过,这就打算撕破脸皮动手了么?你们当真以为我勃勒兀家的人会怕铁重山么?!” 木赫眼中掠过一丝杀意,突然将紧握成拳的左手高举过头。没有人料想得到,眼下距离高台最近的千余部众里,竟有一多半都是早已安插潜伏下来的披甲武士。武士们于甲胄外罩着普通的布衣,此时纷纷将外套撕扯下来,眼见便要同冲上前来的铁重山兵刃相向,一场剑拔弩张的血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见此情形,立在高台上的图娅只得用尽浑身气力高声吼起来: “统统给我住手,我有话要说!” “怎么?公主莫不是改了主意,不准备嫁了?” 木赫的嘴角不易察觉的翘了翘。其实他也并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若是能不动一刀一枪便令对方屈服,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图娅接下来讲的话,却并非服软认输: “我想说,日前是钦那兄长与将炎约定以都勒尔决斗,不敌落败之后方才身故的,该算是我巴克乌沁家的一桩不可外扬的丑事。自旭木颜罕时起,牧云部便再也未曾自相残杀过,而今却有人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将炎的头上,并欲借此大兴刀兵,此举又与造反何异!” “口说无凭!公主莫不是以为随便扯出个杀人的理由,便能用它来替这个南人小鬼脱罪了?” “我可以作证!当日确是钦那合罕应了恩驸提出的都勒尔,并且在比试过程中坏了规矩以暗器伤人,才会最终丢了性命的!” 木赫厉声反问之下,人群之中却忽然有一名健硕的男子走上前来。只见那人赤裸着上身,浑身上下刺满了式样繁复的刺青,正是钦那生前的贴身护卫,人称青花兽的武士兀特。兀特的祖母是邑木部的人,早已对钦那进攻邑木部的行为极其不满。此时突然现身充当人证,登时打了木赫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别听他的,大合罕的贴身护卫也早已被收买了!” “盘古大神在上,若是今日兀特有半句假话,便让我死后入不了长生天!” 面对木赫的责难,挺身而出的武士却毫不退缩,说着便穿过人群,长身立在了铁重山队中高举着的白鹿旗下。 “别听他们胡扯了,立刻动手,将人统统拿下再说!” 木赫当即恼羞成怒起来,将握拳的手向前一挥,高声下令道。却未曾想,其身边的武士中面露狐疑之色者甚众,更是有人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毕竟长生天是草原人最为看重的归宿,以它而起的誓言,寻遍整个朔北也不会有几人敢轻易质疑。 “好啊!你们宁可相信他们的鬼话,竟是连我的命令都不肯听了是吗?你们可别忘了,如今公主要嫁的可是一个南人!我苍狼旗下的男儿,几时有人向这些该死的南人下跪称臣的?以前未曾有过,将来也永远不会!” 木赫继续愤愤地斥责着,心下却是明白情势早已发生了改变。眼下越是在这里周旋下去,便越是对自己不利,无奈只得撂下几句狠话,领着麾下仍有些犹豫的武士们转身离去,甚至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直至此时,图娅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极度紧张与极度愤怒,她始终紧绷的双腿再也无法立稳,扶着将炎的身体跪坐在了高台之上,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 元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少女的身前,关切地轻抚着她的后背: “老臣险些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老将军来得已经很及时了。此前我见你一直不在位上,心下还有些奇怪,原来是调兵去了。” 图娅努力控制着有些僵硬的面庞,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木赫今日居然会来,令老臣也颇感诧异。又见其眼神闪烁,表情狰狞,便猜到了绝无好事。多亏铁沁王留下的这些铁重山只对巴克乌沁家效忠,如今他们已是我们手中可以依靠的为数不多的力量了。” 元逖说着,仍心有余悸地向人群外逐渐远去的那面苍狼旗看去。任谁也想不到,今日木赫竟会带了如此众多的武士前来。若是双方当真动起手来,仅凭区区百余骑铁重山实在是杯水车薪,局面也定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虽然为数不多,但现在依然愿意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的人,都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倒也能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吧。” 图娅在老者与将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扫视着高台下翘首以盼的部众,眼中噙满了泪花,却是露出了欣喜的笑: “牧云部积弱已久,先前钦那兄长之所以骄横跋扈,胡作非为,其中也有几分勃勒兀家的缘故!如今木赫此举,反令部众们有了继续留在我身边的理由。牧云十万儿女的心,依旧未散!传我的话下去,再多宰些牛羊,多取些萨尔哈来!今日的婚庆大典,依旧进行!” 元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打小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姑娘,居然好似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说出这番犹如男子般满是豪气的话来。 天上的太阳依然闪耀着金光,在数万牧云部众的注视下,将炎同图娅顺利完成了大典的全部流程,互饮了交杯。随后巫祝厍利坎将牛血涂抹在二人的前额与嘴唇上,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 然而此时,黑瞳少年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为终于迈出了这一步而松上口气。他只明白,打从这一刻起,自己便再也无法回头。而他在晔国的那些过去,也将彻底成为只能留存于记忆之中,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取出,聊以慰藉的往事了。 但他很快便注意到了身侧图娅凝重的表情,同典礼上那略带娇羞的模样判若两人,便走到少女身旁,看着对方那张愈发紧绷起来的脸: “你得偿所愿了——却仍不开心么?” 图娅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我早就清楚,巴克乌沁与勃勒兀针锋相对的这一天终将到来,只是没有想到,它竟会来得这么快——下一次再见苍狼旗时,十有八九便会是牧云部重陷战祸的开端。” “木赫麾下究竟有多少人?” “勃勒兀家统领着牧云部近四成的人口,他们占据着草泊周边最为肥美的草场,同西方的斡马部、南方的绰罗部亦有往来。今后,留给我们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图娅沉吟着,却是转过了头,将同样乌黑的眸子朝少年的眼睛里看了回来,“虽不该这样问,但我仍希望将炎你能明白,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什么公主,而是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的结发之妻。你——不会弃我而去的,对吗?” 少女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突然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我既已答应了你,便会同你一直战到最后!” 将炎在脸上挤出了原本只有在甯月面前才会露出的难看笑容。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如此反应,但此刻却是打从心底里对这个原本并不怎么讨自己喜欢的姑娘,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那并非寻常的男欢女爱,而是一种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感情。 不知不觉,这对新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毕竟,对于想要在这片草原上奋力活下去的他们而言,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命运为其安排的未来,也注定会充斥着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