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幕 笼鸟池鱼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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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角鹿拉着大车,浩浩汤汤地列队于雪原上驰骋起来。 若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大车的轱辘会发出此起彼伏的咯吱声,听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一首永不重复的曲子,如同草原上的生活一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然而眼下,车队里却充斥着人们的惊呼与鹿群的嘶鸣。 旷野上渐渐起了暴风雪,就像是暗夜中的厉鬼,窃窃狞笑着。 身披重甲的铁重山,此刻就紧紧地跟在车队的后方。虽说他们的速度较普通骑兵还是慢上不少,但欲追上拉着沉重大车的鹿群却仍绰绰有余。所幸车上堆着的辎重又高又厚,才将空中不断飞来的羽箭悉数挡在了众人身后。 为邑木部车队引路的,正是此前发现铁重山来袭的巴尔。年轻强壮的小伙子是族里最为出色的猎人之一,也是最为机敏的一个。眼下他在口中不断打着唿哨,领着车队朝北方险峻的大山中避了过去。因为他知道,只有在崎岖的山路上,才能利用大车稍作阻挡,为族人脱险争取更多的时间。 很快,车队便进入了一条冰封的峡谷。峡谷向前绵延数里,看不到尽头。除了一条通上山去的逼仄岔路,两侧均是人马不能攀登的高耸绝壁,仅可将将容车队通过。前车上的巴尔见状,当即命令队伍里的最后两辆大车停下,又将车身横置,彻底堵死了来路。 这两辆车上,堆的全都是些用于扎营的木桩与鹿角。邑木部不善征战,此刻手中也仅有十余柄猎弓堪用。这些仍带着些泥土与雪水的尖锐之物,成了他们唯一能当做据马,用来阻挡追兵的东西。 布置好路障,巴尔同其余几名年轻人又各自取来了一柄猎弓,端在手中。他们彼此都清楚,弓箭在铁重山的重甲面前毫无作用,但好像唯有在手里握着件武器,方能稍稍令人安心。 铁重山胯下的坐骑打着响鼻,喷出的水汽于空中凝成一团团白雾。其手中的长刀映出浅蓝色的月光,杀意凛冽。然而战马再烈,也不敢冒着被刺穿肚腹的危险从障碍物上方纵身越过。刀再利,也无法将这些一人环抱方能搬起的木桩尽数斩断。 在嘹亮的呼号声中,重甲骑士再次发起了齐射,羽箭却是越过了躲藏在大车后的众人,无一命中。邑木部的青年猎人们自缝隙间,看到对方恼怒而无奈的神情,又回头看了看于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车队,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巴尔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风雪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鹿鸣。回头再去看时,却见原本走远的车队,不知为何竟掉头折返了回来。巴尔心急如焚,立刻挥舞双臂冲出了掩护。而直至此时他方才看见,前方那如细沙般扬起的白色雪尘中,竟也出现了铁重山的影子! 没想到,如小山般庞大的重甲骑兵,竟然马不停蹄地连夜由另一侧包抄过来,将峡谷另一头的出路也堵死了!巴尔绝望地将手中的猎弓摔在地上,朝着车队嘶吼了起来: “不要去,不要进岔路!车太宽路太窄,若是困在半路就只能等死了!” 然而,前后迎敌的车队早已慌不择路,对巴尔发出的警告根本不予理会。年轻的猎人瞪圆了双眼,与身边的同伴奋力爬上几头硕角鹿的脊背想要赶去阻拦,却已经错失了时机。 转眼之间,巴尔与同伴的身上已中了数箭,从鹿背上摔下地来。而先前那些被堵在峡谷外的铁重山,也趁机突破了最后一道障碍,疾速朝车队的方向追杀过去,转眼便如同鬼魅一般瞬间消失在风雪中,再也看不见了。 其余邑木部车队所闯入的,乃是一条只有牧羊人才会走的崎岖小路。即便是识途的牧民,也只在天气晴朗的夏季才会选择来此。领头的大车沿路刚行出不远,便已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然而想要再退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车队在山间越爬越高,原本位于峡谷两侧的岩壁渐渐成为了他们脚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逼仄难行,岩壁间冰凌低垂,风雪更是由山口处涌将进来,狂野的劲力几乎让人无法立稳。天空中的乌云也越聚越多,鹅毛般的暴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息。厚厚的积雪下鲜有露出的黑色岩石,犹如魔鬼的爪牙一般尖锐可怖。 终于,在车轮的反复碾压之下,厚重的积雪化为了一层坚硬的冰,令拉车的硕角鹿蹄下打滑,前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而铁重山的马掌下却钉有特制的蹄铁,丝毫不受冰雪影响。 眼见追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大车上的邑木部众开始慌乱起来。绝望之下,他们唯有将车上载的辎重悉数朝车后仅仅数步开外的铁重山身上砸去。 然而,此举根本无法阻挡住重甲骑兵的步伐。混乱间,一直矮身于辎重间的图娅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惊呼,连忙大着胆子伸出脖子去看,却见领路的那辆大车,竟是自山崖上翻落了下去! 当真是祸不单行,车队偏偏在这危急关头又遭遇了一道急弯!弯道完全藏匿于崖壁之后,风雪中根本看不清楚。弯后的一段路又恰好是陡峭的下坡。即便赶车的驯鹿人立刻扯紧手中的缰绳,也再难让疾驰着的大车及时停下! 图娅转过头来,见自己车上的驯鹿人脸上也已全无血色,一双在风雪中被得紫红的粗糙大手上,也被缰绳生生勒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血水令缰绳在其掌间滑动起来,更难拿捏得稳。只短短一瞬,车前那两头硕角鹿,便因主人的过度拉扯而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不等车上众人反应过来,硕大的车轮便自鹿身上碾压了过去,登时被颠得飞起,再也不受控制。而车上载着的人与辎重,也恍若一盘打翻的黄豆般四散飞将出去。 落地时,图娅唯有用双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侧翻过来的大车则紧贴着她的后脊在冰雪上滑行起来。其上掉落的大小物品不断砸在少女身上,随后又不知飞去了那里。 惊叫声伴随着阵阵巨响由近及远地消失在耳畔,坚固的大车也终于支离破碎。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山路上滑出了多远,直至身体完全停下后才敢睁开眼睛,却发觉原来自己竟已躺在了山崖的边缘! 若是再往前多冲出去半尺,她便会与那些背运的邑木部众一起,坠入前方的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图娅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仍未褪去的高烧,还是因为侥幸逃生的后怕。她只觉得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背心一片冰冷,只顾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动起身体,直至被半只破损的车轮挡住,方才想起扭头朝来时的路上去看—— 于一片凌乱的残骸里,有些人被翻倒的大车砸断了手脚,还有些人的身体则似半埋在冰雪中,仔细去看才发现竟是被生生碾作了一滩肉泥。零星有几名幸存者痛苦地哀嚎着,口中冒着血沫。而与少女同乘一辆车的那位邑木部老妇,也倒在冰雪之间断了呼吸。 少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又是一紧。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声音好似被冻在了嗓子里,只能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嘶嘶声,却仍挣扎着在伤员中寻找起来: “将炎,将炎!” 然而很快,急促的马蹄声便透过雪雾,再次撩拨起幸存者们的神经。赶上前来的铁重山纷纷下马,行至将气息尚存的邑木部众身前,拔出武器当场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无情地斩杀。 血腥气伴随着冷风,弥漫在山谷间。残酷的杀戮却令图娅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她艰难地在风雪中挺直了身子,用尽浑身力气冲着正沉浸于杀人快感中的重甲骑兵高声吼道: “我——巴克乌沁·图娅——以牧云部公主,天合罕巴克乌沁·旭木颜血脉的身份命令你们,不许再杀一人!” 铁重山并没有想到,在满地哀声求饶的邑木部众里,还有人敢这样同自己说话,而且,对方居然号称自己是牧云部的大英雄,天合罕旭木颜的后代。惊诧之余,他们纷纷将目光调转过来,上下打量着风雪中这个略显单薄的女孩子。 “听说之前有人伙同南人一起杀了我们的人,更大胆冒充我牧云部公主,想必便是你了。不过,就凭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敢称自己是巴克乌沁家的后人?既是不忍心看着邑木部的人受死,那就先送你归西!” 其中一人,似乎是之前曾经率队追赶过图娅与将炎的骑将。其口中如是说着,当即高举起马刀,踏着满地的血污朝姑娘身前走来。 未曾想,一个矮小身影突然自一堆帐幕下窜将出来,伸开双臂挡在了图娅与骑兵的中间。然而那人并不是将炎,而是与少女同乘一辆大车的那个头发蜷曲,肤色黝黑的男孩! “别去!” 图娅惊恐地喊出了声,伸手想要去拉对方回来。可男孩已经头也不回地向着铁重山迎了上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她高声道: “大姐姐你快逃,我是男子汉,我来保护你!” “小鬼,敢挡老子的路,难道不怕死么?” 对面的重甲骑兵亮了亮手中沾着人血的武器,威胁道。男孩明显有些发憷,却没有后退半步: “不许你们伤害大姐姐!” “今日若是杀了你这小崽子,恐会被人笑话我欺负弱小。再给你一次机会,立刻给老子滚蛋!” 骑士不明白面究竟是什么让面前的这个男孩如此地义无反顾。然而他并不想再废话下去,见劝不动对方,挥起手中的马鞭便劈头盖脸地向孩子狠狠抽去。 男孩脸上登时现出了一道血痕,本能地向一侧躲闪开去。他见铁重山即将越过自己,居然不肯死心地又一次挣扎着赶上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你既一心找死,可就不要怪我了!” 重甲武士被眼前这个螳臂当车的邑木部男孩给彻底激怒了,抬起脚狠狠将孩子踹倒在了地上,随后扬刀便欲砍下! “给我住手!你们若是敢杀他,亦或再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发誓待回去雁落原后,不仅元逖老将军不会放过你们,我的兄长钦那,当今牧云部的合罕,也一定会亲自取了尔等的项上人头!” 山谷间再次响起图娅的怒吼,语气间满是赤裸裸的威胁。骑士被她说得一愣,手中的长刀也悬在了半空: “你又如何会知道元逖的?” “老将军乃是当年护送我娘亲一起来朔北的侍卫。我在雁落原上长大,为何便不能知晓他的名姓!你们直至现在仍不肯退下,当真是想等着回去受罚么!” 图娅的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容对方再有质疑。此时重甲骑兵手中的利刃于少女眼中已经不再令人感到惧怕,话音未落,她竟一个箭步冲向了倒在地上的男孩身边。 受了人高马大的铁重山一脚,孩子早已身受重伤,气若游丝。图娅一把将其揽入了自己的怀中,眼里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对方的脸上: “傻瓜,你为何要为我白白送上自己的性命啊!” 男孩面色若纸,却仍挤出了一丝笑容: “大姐姐……你长得很像,很像我的姐姐……姐姐前些日子,就是被这些坏人杀死的。那日我没能保护得了她,所以,所以我想,自己这次定要保护你周全……” 男孩说着,突然自口鼻中喷出了一股鲜血。随后一口气续不上来,竟就这样在图娅的怀中阖上了眼睛! “别睡,快点给我醒过来!我甚至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你又怎么可以将自己的命都给了我呀!” 图娅跪在地上,紧紧抱着男孩迅速变得冰冷的身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更令她无从知晓身后的那名骑士是否已经挥刀向自己斩下。少女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部族究竟训练出了一群怎样的魔鬼,竟会对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天真孩童痛下杀手。 由于哭得太过悲伤,加之高烧未退,图娅胸前猛地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随后她眼前一黑,于寒风中再次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