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破囚笼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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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姐,百里大叔在船上时已经同我们几个说了,其实你们二人早就认识的。你之所以会易容术,身上还藏着那样一柄厉害的软剑,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对吗?” 甯月一边向前走一边喃喃自语着,整理起自己纷乱如麻的思路。然而正说着,她却忽然意识到身后的女人没有半点回应,立刻转身去看,适才发现冷迦芸早已不见了踪影。 “迦姐?迦姐!” 一开始少女还觉得自己同对方不过只是暂时走散,掂起脚于繁华的梓潼街上左顾右盼起来。可周围穿梭着的人群中,却哪里还能寻见那个穿着紫色长裙的身影?反倒是她满面焦急的模样,越来越多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甯月的脑袋里不禁嗡嗡作响起来。短短数日内一连串变故和遭遇,让她便如同一条被人自海中捕获的小鱼般惊慌、无助,更不知所措。恍惚间少女突然有种错觉,觉得眼前一切同三年来自己曾做过的无数噩梦一样,终会遇到惊醒的时刻。 然而,直到被路人狠狠地撞了个趔趄,恍神的少女这才回过神来,眼前模糊的人群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随即她意识到所谓噩梦云云,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而今在本能的驱使下,她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迦芸斋的附近。街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令周围的便人群好似过江之鲫一般,沿着街道纷纷朝前涌去。 被四周人流不断的推搡与裹挟着,甯月也不得不随之一齐前行。待离得更近了些,却见一队全副武装,身着皂衣的官差将迦芸斋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眼下店内的食客已悉数跑了个干净,其中的家具、瓷器、饰物、书画则被人陆续搬出、封箱,随后装上门外停着的十余辆牛车准备拉走。 “……迦芸斋一干人等,与逆贼祁子隐、向百里私相授受。其众暗自修习巫咒邪术,密谋入宫行刺,罪无可赦。今廷尉司奉靖海侯敕令,查封此店。若有能提供线索,协助捉拿一干人等归案者,赏千金,封百户!” 领兵前来抄家的廷尉手捧一张盖了大红官印的缉捕令,立于店门前高声念道。人群之中登时一片哗然,却只能听见倒向一边的谴责: “原来是逆贼啊,我早就觉得那姓冷的老板娘有些问题!” “是啊,一个东黎女子,不远万里跑到宛州开了这么一家店,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没安什么好心!” “想来前些阵子我还经常光顾这家店呢,也不知吃没吃出什么毛病来!谁会想到,那样漂亮的一个老板娘,居然还会使巫咒秘术啊?” “你懂什么?俗话说蛇蝎美人,越是美艳的女人就越危险!据说这迦芸斋已经在咱们这城中开了二十多年,可那老板娘看起来却还跟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般娇俏,定是使了什么魅惑人心的秘术!” “是啊,没准待官兵将其擒获之后,便会露出满面皱纹的妖妇面目了!” “难怪此间的饭菜比别处好吃,保不齐也是往里面加了什么害人上瘾的蛊虫!” 迦芸斋在暮庐城内开设二十余年,几乎大半居民都曾不止一次来店中大逞口腹之欲。然而,此刻这间于整个宛州都小有声誉的东黎名馆,居然一转眼便成了众人口中的黑店。而冷迦芸曾经让人赞不绝口的手艺与容颜,也立刻成了害人不浅的巫蛊妖术,进而被毫不犹豫地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着,唾弃着。 似乎所有人在一夜之间都已经擦亮了眼睛,认清了全部的真相,甚至能够斩钉截铁地罗列出对方犯下的种种罪行。只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从一张张口中说出的那些如刀子般的恶毒字句,究竟是为了满足陌生人间无聊的谈资,还是为了极力撇清其同被通缉的那些所谓乱臣贼子间,压根不会有人在意的一丝联系。 这些话飘进了藏身于人群之中的甯月耳中,显得愈发刺耳。她万万没有想到,人们竟会如此便轻信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又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而如今,恰恰是这些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普通人,正将迦芸斋,将同此事有关的她的朋友,一点点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官爷,官爷我当真什么都没做啊!” 当看见店里的伙计被两名甲士拖出门外时,红发少女的心突然揪得更紧了。那伙计比甯月大不了几岁,眼框同嘴角皆已被打得淤青红肿起来,流出的血将领口也浸得透了。他被官兵扯住了头发,一边哭喊着一边哀声求饶,无奈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肯听。 然而甯月却在这一刻退缩了——虽然平日里没少受对方照顾,但此刻少女不仅担心迦姐是否已经落入了官兵之手,更挂念着已经外出整整一天,却音信全无的向百里和将炎。而最令她心生不宁的,还是已被下入大狱,明日就要被当街问斩的祁子隐。 这种时候,她只能自私地做出一番取舍——若是眼下所有人都已经被官兵捉了去,尚未暴露行踪的自己,或许便是同伴们最后的希望! 少女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是拼尽全力压抑着眼眶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与心中无比的内疚,倒退着,一步一步逆着人流向后避去。 然而未待少女退出多远,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人的身上。这一下撞得并不算轻,甯月十分害怕对方会因此而将自己痛骂一番,更加担心因此而引来官兵的注意。可对方却连一声都没有吭,反倒用手扶住了姑娘的双臂,凑在其耳边小声道: “小姐,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红发少女吃了一惊,回头却见自己撞上的并非别人,竟是一直以来都藏身于矾楼坊内的岑婆婆! “婆婆,我——我——” 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孔,甯月眼中一直强忍着的泪珠登时便滚落了下来。老嬷却一把牵过她的手,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不能哭!眼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速速跟老身走!” 走投无路的少女,此刻只觉得自己恍若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无法思考,只能懵懵懂懂地跟在老妇的身后远离了迦芸斋。待终于淡出了官兵的视线后,她方才有些吃力地张开嘴,声音早已变得沙哑: “岑婆婆,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事到如今,小姐还是随老身一起离开这里吧。如今城外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车马,只要我们出了城门,那些官军便再无可能捉得住你。” 听对方这样说,甯月立刻便挣脱了老妇牵着自己的手:“我不能走——我还要去救——” “小姐莫不是还打算去救那个晔国的少主?老身劝你不要再天真了!即便现在我们手下有一千精兵,想要冲进廷尉司防备森严的大牢中去救人,也是断不可能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小姐你与这些陆上人本非同族,又何必要卷入他们的纷争?今日之事,乃是其争权夺利惹下的祸端,同你我并无半点干系啊!” 岑婆婆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未曾想甯月却依然死命地摇着头,不肯依从: “但我早已经被卷进来了啊!将炎同子隐都是我的朋友,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小姐,老身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的那位少主朋友,如今刺杀的可是晔国的当朝国主祁和胤!弑君弑父,任凭哪一条皆是死罪!” “子隐他——弑君弑父?这怎么可能!他善良得连一只蚂蚱都不忍心踩死啊!”红发少女此前并不知道同伴被捕的详细缘由,只道是遭了祁守愚构陷。此刻一听老嬷所言,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世上之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人总有被逼急了的时候。况且月夕节里已经发生过那样的惨剧,搁在谁的身上都有可能会行些出格的举动!” “我不信!子隐在海凌屿上生死一线的关头,都未曾动刀杀过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亲手去杀自己的父亲?!” “小姐你可别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这世间芸芸众生,绝大多数都是自私的。若是二者中只有一人能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即使另外一人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对面的老妇忽然意识到,刚刚回城的甯月似乎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知情,转而又问,“小姐,你莫非还不知道月夕节那天,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红发少女茫然地摇了摇头。直至此时,她也仅仅是从冷迦芸的口中得知了祁子隐被下入大狱,而对整件事究竟因何而起,仍然一无所知。 岑婆婆旋即叹了口气道:“月夕节当夜,晔国公突然陷入疯魔,挥剑将于流影台中赏月的一干人等斩杀殆尽,包括三十一名侍从,六位王子同九位公主。逃过一劫的,便只有被砍掉了半边手臂的世子祁子修,以及三两名命大的宫婢。” 这一噩耗令甯月不禁大为震惊,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以为在海凌屿上的遭遇已颇为耸人听闻,却未曾想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城内居然也发生了如此令人胆寒的变故! “此事岑婆婆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沉默片刻之后少女又问。 “皆是老身安插于宫中的一名侍女偷偷传出的消息。自那夜之后,整座王宫都被封禁了起来,足可证明此言不虚。” 甯月仍表示怀疑:“可我明明听子隐说过,他父王乃是位恭谦和蔼的明君,又怎会突然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老身也曾有过同样的疑惑,之后便又派那名侍女前去流影台附近探查过。据她说,大殿内留下了很重的咒术痕迹,而且似乎是只有高阶术士才能施展的惑心咒。” “定又是子隐的那个叔父使了什么卑劣手段!他阴谋篡位已不是一两年了,而今定是暗中施咒才会令国主陷入疯魔,如此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将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尽数除去。又可借口将子隐下入大牢,铲除最后的威胁!” 甯月终于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恨不能立刻将那于暗中阴谋策划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然而面前的老妇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莫要再说,莫要再说了!如今即便知道是那靖海侯所为又能如何?对方兵权在握,整个宛州已无人能斗得过。倒是这些会令人脑袋搬家的事,你究竟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那靖海侯在海凌屿上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的!而且,而且他竟知晓我族之事,更一直于暗中寻找着沧流城的方位,还曾以术法逼问我交出詟息的秘密!” 听少女如是说,对面的老妇也是面色一沉:“小姐,此事非同小可。既是如此,你我便绝不可再于这城中多作逗留,你必须跟老身一起走!” “我不走!岑婆婆之前不也一直在暗中调查靖海侯与火栓铳的事么,因此你应知晓此人早有篡位之意,更当明白若是继续放任其不管不问,将会对我族构成怎样的威胁!眼下你若不帮我去救人,我便自己去救!” 甯月的情绪变得愈发激动,只是一个劲地咬着下唇,不肯听老妇的劝告。然而她刚刚转过身去奔出了几步,便觉得颈后被人猛击一下,登时天旋地转起来,绵绵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姐,对不起,老身是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的。既不肯走,你便不要怪老身出此下策了,还请见谅!”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少女的视线中重又浮出现出岑婆婆的脸。对方弯下身来,将她架上了一匹栓于路边的无主骏马,随后自己也翻身跳上马背,扬鞭朝着城门外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