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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深巷子里鹤几觞

    北魏,洛阳城。

    北魏洛阳城建于孝文帝太和十九年,重建于魏晋洛阳城的遗址之上。北魏洛阳城背靠邙山,面朝洛水,处于天下最大的风水宝地。它是当时世界上最宏伟、最雄壮的城池,没有之一。它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最富裕的城市,没有之一,它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尊贵、最显赫的城市,没有之一。在这里,不要炫富,试图显露自己的金多珠润,因为富可敌国在这里不是一个词语,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实事;在这里,不要斗官,想显示自己的位高权重,因为在这里公卿遍地走,知州不如狗,甚至连皇帝的太平冠,都似堂前的落花般,不一定就花落谁家。

    然而,经由正光元年的刘腾、元叉之变、正光五年以来的六镇叛乱,大魏帝国已经不复盛世容光。

    孝昌四年,契胡人尔朱荣天纵奇才,一举扫荡六镇兵乱,在战乱中崛起,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一方霸主。多年来北魏胡太后把持朝政,荫乱宫闱,宠信小人,使得政治腐败,内忧外患,朝廷上无威严,下无信任,搞得乌烟瘴气,国乱民丧。

    大魏皇帝元诩欲夺权归政,引尔朱荣入洛。谁知,夺权不成身先死,被胡太后以及姘头毒杀。元诩引狼入室,尔朱荣打着“为帝报仇”的旗号,将胡太后和幼帝元钊投入黄河。之后,尔朱荣拥立元子攸为大魏傀儡皇帝,自封大将军。这一年的四月,尔朱荣做了一件天怒人怨的事情,将洛阳城里几乎所有的王公大臣集合在河阴,飞矢交加,斧钺并重,一举屠戮殆尽。生前的富贵繁华,死后的尸体鲜血,都随滔滔黄河东流去。

    一时间,洛阳城里的政治领导层出现真空。尔朱荣因此受到天下万夫所指,不得不退出洛阳城,回到老巢晋阳,遥控洛阳。

    经历了太多血腥与战火、跌宕与起伏的洛阳人民,并没有因此而慌乱,惶恐,他们对此早已经习惯,或者麻木。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得继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商机,有商机的地方就有钱赚。在这里,但凡有点点脑子的,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人,但凡有两膀子力气又肯出力的人,随便摆个小摊儿,哪怕用蒲草编一只螳螂,哪怕挑个货郎穿街走巷,都会过得很好。这,就是帝都的范儿。

    北魏洛阳城开创宫、城、郭三重规划体制,“内城”大致呈长方形,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东西南北四面城池有十二个城门。内城和外郭修有二百二十个里坊,整齐若棋盘,星罗棋布,各个里坊门闾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树垂庭,环境优美舒适。

    洛阳城外郭有三个“市”,距离洛阳西城西阳门外三里,是中国佛教著名的“释源祖庭”白马寺。白马寺再往西三里就是外郭三市之一的“大市”。大市四周有八个里坊,东边是“通商里”、“达货里”,这两个里坊住的多是能工巧匠,也有很多屠夫走卒之徒,然而英雄每多屠狗辈,屠夫走卒中也不缺豪杰之士,“士农工商”,儒家向来鄙视劳力者,但是社会财富却不是这帮之乎者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读出来的,而是劳动者创造的,这其中却不乏百万富翁;大市的南边有两个里坊,名为“调音里”、“乐律里”,洛阳城乃至天下的管弦丝竹都出自于这里,制器者往往也精于艺,最美妙的声律多藏于民间,“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大市的西边,有“退酤里”、“治觞里”,这里是美酒的源泉,是酒鬼们的天堂;大市的北边,有“慈孝里”、“奉终里”,棺材寿衣、纸钱香麻、送孝哭丧可以来这里……

    五月之初,正值仲夏时节。

    马浪尘骑着一匹瘦的跟条野驴似的马儿,不过这匹野驴似的马儿,瘦却不小,身长丈四,高九尺,比一般神驹还要高大,只是瘦。

    这一人一马穿过车如水,马如龙熙熙攘攘的大市,来到退酤里。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马浪尘摸摸鼻子,忍不住舒服地抽搐一下,笑靥如花。

    马浪尘放开马缰绳,忍着口水,左右回顾,道:“老马,这里,这里真是天堂啊,一朝酒在手,醉死不还乡……”

    没错,他就是给那匹瘦马说话呢。

    回头一看,马儿已经径直闯入一家酒肆,抽抽着的马鼻子已经瞄好了一坛子酒,很显然,那一坛酒肯定不是这家酒肆最低档的劣质酒。

    “啊,哪里来的野驴,还偷酒喝,滚,滚出去,老子,老子砍死你……”酒肆传来店小二的叫骂声。

    马浪尘一脸无奈,赶紧冲进那家挂着“杜康酒家”酒旗的酒肆,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店小哥儿,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匹马嗜酒成性,每天必饮酒八斗,否则,这厮就撂挑子不跑路!这一路,已经有三天没有喝酒了,我是连拉带拽,连踢带踹,连哄带骗把它给诳到洛阳城的,它实在是憋不住了,小哥儿见谅,这酒就当我买下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马浪尘抛下一把五铢大钱,尴尬地一手拉着马儿,一手抱着那坛酒,退出了杜康酒家,留下一脸惊愕的店小二,喃喃说着:“这货竟然是一匹马,还是一匹喝酒,不,嗜酒的马,马儿……”

    马浪尘鄙视地看着已经迫不及待凑过来喝酒的马儿,说:“师父他老人家说了,鹤前辈酿的酒天下无双,你这会儿喝饱了,待会儿不馋死你……唉,你倒是给我留一口啊,你这个酒囊饭袋,滚滚滚,嘴下留……留酒啊……你它奶奶的喝货啊……”

    马浪尘makou夺酒,一句话没叨叨完的功夫,一坛酒已经一滴不剩,看着底朝天却流不出一滴酒的酒坛,马浪尘一脸苦笑。这货,这货到底是不是一匹马!

    “店小哥,那个,请问你知道深巷子里在哪儿吗?”马浪尘向那个依然喃喃发傻的店小二打听道。

    店小二看了看一身素衣,腰间挂着一把破旧刀鞘的马浪尘,说:“哦?哈,你是来找鹤老头儿的吧?”

    “你怎么知道?”

    “哼哼,打听深巷子里不是找鹤老头儿,还是找谁?你这人连匹马都是匹‘酒马’,你肯定也是个小酒鬼。”店小二的话让马浪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鹤老头儿在我们这里可谓大名鼎鼎,他酿的酒,啧啧,不得不说,真的很不错。不过,鹤老头儿这人吧,有点,有点怪癖,别人卖酒,唯恐生意不好,巴不得天天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而他呢,一天只卖三坛酒,还有三不卖,‘想一次购买整坛者,不卖;以权势压人买酒者,不卖;想醉死的酒鬼,不卖。”

    这个店小二显然有点话痨,马浪尘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惊奇道:“这位鹤……鹤老头儿这么有个性?竟然还有嫌赚钱多的癖好?那他的酒那么少,应该很贵吧。”

    店小二不无骄傲地说:“哼!一听就知道你是个外乡人。咱们洛阳城那是多少年的帝都?在这里的人,谁要是没点儿‘癖好’,谁好意思在这里混迹江湖呢?”

    马浪尘赶紧附和道:“是是是,店小哥儿说的是,无癖不立嘛!”

    店小哥儿得到肯定,后,接着说:“不过他的酒虽少,酒资嘛,嘿嘿,看老头儿的心情而定,有时候贵得吓死人,有时候竟然白送。记得有一次,河间王元琛来买酒,河间王你知道吧?据说他比当年那位天下第一富石崇还富,竟然亲自来买酒,鹤老头儿硬是不卖他,说到最后,一斛珠换一斗酒,鹤老头儿还说:老子亏大发了,亏大发了,以后这种赔本的买卖不能干,坚决不能干,哼。元王爷刚拿到酒,就看见鹤老头儿跟街边的乞丐席地而坐,喝得不亦乐乎。哈哈,元王爷是不是转身就变成了‘冤枉爷’?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不过,我们早都见怪不怪了。”

    马浪尘问:“店小哥儿,深巷子里到底在哪儿啊?”

    店小二憨憨一笑,说:“呵呵,今天生意不好,憋了一天没说话了,一时兴起,说的有点多,对不住啊!”伸手一指街角最深处的一家酒家,说:“嗯,你看,挂着一个脏不拉几的酒旗的就是鹤老头儿的酒肆,叫‘几觞酒家’,不过大家伙儿都喜欢叫‘几碗酒家’。觞不就是酒碗儿嘛,鹤老头还整那么一个文艺的名字,不够亲民呢,嘿嘿。酒家旁边的巷子就是深巷子,一直走到头,那家茅草房子就是鹤老头儿家。”

    “谢谢店小哥!”马浪尘作个揖,拉着马儿拜谢而去。

    走到街角,看见那个脏不拉几的酒旗上写着“几觞酒家”,马浪尘暗暗一笑,道:“鹤老前辈,您老把自己的名字做成招牌,真拉风,可惜,被别人给贬了,不够亲民,哈哈,洛阳城的店小二都识字儿,这大洛阳,不愧是帝都啊,哈哈,几碗酒家,哈哈哈哈……”

    马浪尘来到鹤老头儿茅草房子门前,拉着门上的铺首铜环,“笃”,“笃笃”一阵敲门声。

    古人做的东西,细节处都精微细致,比如门上环形饰物,叫做铺首,多做成兽首衔环的形状,有虎、螭、龟、蛇、狮等动物的兽首,嘴下衔环,可以作为敲门之用,其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驱妖辟邪,古有“兽面衔环辟不详”的说法。

    古人做事情,慢而有礼,雅而有矩。单拿这敲门一件小事儿来说。先敲一下“笃”,再“笃笃”两下,就是有客来访。如果你“笃笃笃”一阵乱敲,这是报丧的信号,报丧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你还无丧故意报丧,这不是咒人家死嘛。

    不多久,一个少女打开大门,在大门外露出一个脑袋,调皮一笑,说:“是破尘哥哥吗?”

    马浪尘惊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名字?我叫马浪尘,字破尘,嘿嘿。”

    少女并没有回答马浪尘的疑问,笑笑说:“破尘哥哥你好,我叫鹤盼儿,你叫我盼儿就好。赶紧进来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好久了!”说完,拉着马浪尘进门,看见那匹瘦马,人眼对马眼,小眼对大眼,饶有兴趣地眨巴着那双不大的眼睛,人马对视着。

    “它叫老马,别看它马瘦毛长,丑陋无双,其实,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马齿徒增,是个酒囊饭袋。”马浪尘说着,听见老马“哼哼哼”抽着鼻息,表示不满,“怎么着?你觉得我说错了吗?我那一葫芦酒不都是你给喝没的吗?这一路上,你说说,你洗劫了多少个酒铺子?害得我被人追着打啊,你撒丫子跑得到快,一点义气都没有,哼!”

    马浪尘正在抱怨呢,老马乜斜了他一眼,一脸鄙视,然后对着鹤盼儿哼哼了鼻子,把马脸凑了过去,一副讨好的样子。

    “嘿,你这忘恩负义,又见色忘义的家伙,真是白养你了。”马浪尘抱怨着,跟着鹤盼儿进了院。

    “爷爷在那边老槐树下,早就知道你要了,你先去吧。”鹤盼儿对着一个小月门努努嘴,笑了笑,拉着老马走了。

    马浪尘穿过月门,来到院内老槐树下,看见一个老人趴在一张大方桌前,左手抓着酒瓶,右手握着樗蒲的竹杯,满面红光,映着花白的须发。

    马浪尘双手一揖,正要下拜。鹤几觞手里抓着五个黑白樗蒲,问:“会玩吗?”

    马浪尘点点说:“还行。”

    鹤几觞:“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陪老头儿我玩儿几把?过过瘾。”

    马浪尘“嘿嘿”一笑,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