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五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朋友

第五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朋友

    孟和老人站在热气腾腾青烟缭绕的失火现场,左端详,右打量,口中啧啧称奇。他的身边聚拢着事主金福山、场部治安的总瓢把子吴成光、曾经的侦察英雄齐志国和心不在焉的胡世文。

    金福山认为,大雪天草垛着火,这是天火烧毬毛-该着!大不了今年冬天没柴烧,尻子被冻成四瓣,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和老人埋怨金福山说,小金子,我早就告诉你,草垛不要紧挨着房子堆放,这下好了,松木椽子就像*引子,如果赶上大风干燥的秋天,那就是陆逊火烧连营,整栋房一家都剩不下。

    吴成光则认为,这是有人故意放火。原因很简单,这场铺天盖地的大暴雪,就像被服厂震动机上抖落的棉花,把干草垛结结实实地埋在半尺多深的白雪下面,而且大家救火的时候,雪还在疯狂的下着。就算有防火意识不强的人扔了一个烟头,甚至丟一根火把,这火也烧不起来。

    齐志国接着总瓢把子的思路继续分析,他说,这场火很明显是从干草垛的内部烧起来的,把几千斤干草烧得所剩无几。救火的人们没有经验,他们一边翻动干草垛一边浇水,氧气供应的足了,这才引燃了屋顶的松木架构。

    那么问题来了:谁会在草垛内部点火呢?齐志国很快得出了结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钻草垛的孩子!偷偷吸烟心存侥幸的大孩子或者不谙世事在里面过家家做饭的小孩子,把火种带了进去。

    每年干草码进来以后,很快就被孩子们在里面掏出大大小小的洞,这些洞有大有小,有深有浅,而且格式多样。往往是草垛外面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口,用力钻进去以后,里面一下子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有时候,在家里面玩,大人们嫌孩子们吵闹,动辄喝止,玩起来不过瘾,外面又冰天雪地的不能够久驻,这时候,干草垛就成了他们最佳的选择,草垛里面费力修造出来的小洞天,就成了孩子们的世外桃源。

    孟和老人听到此处,用高度警惕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正在门口堆雪人的胡卫东和金贵,然后向大家递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胡世文对阿爸那副挤眉弄眼的表情很不以为然,他用十分不满的语气说:“不是我儿子干的,他一直在医院写作业。金贵也不可能,他也是后回来的,还是人家从屋里把他妈救出来的。”

    齐志国也连忙说:“那天齐东强直接回家了,大雪天的,没出去,写作业来着,这一定是外来的和尚念的经。”

    “老吴,这事儿你去找盖利民,保准能破案。”胡世文给总瓢把子出主意,“来吧,别琢磨了,进屋喝酒吧!”

    胡世文准备了几个菜,阿妈包了猪rou酸菜馅的饺子,他叫来了齐志国,打算给老邻居金福山压压惊,正要开席的时候,赶上吴成光来看失火现场,几个人分析完毕,胡世文便邀吴成光一道饮酒。

    “我吃完饭了,也不会喝酒,干坐着听你们喝酒吹牛逼,能有啥意思!”吴成光摆手推辞,打趣道:“再说你也没请我。”

    “咳!瞧你说的。”胡世文振振有词,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嘛!”

    吴成光说什么也不进屋,径直走了,说要去找盖利民。他对于工作极其负责,在民风质朴生活平淡的高原上碰到一个纵火案件,吴成光简直比过年还高兴。

    临走时,吴成光摸了一下金福山略带自然卷的头发,笑着说:“呼噜毛,吓不着,天火也没烧着你的毬毛呀!”

    金福山气的脸都发白了。

    吴成光以前是个大酒包,据他自己说,二十多岁时从部队回家探亲,跟老家的伙伴们喝那种用地瓜秧子酿的酒,劣质的白酒量不太够,而且度数低,他们喝起来感觉很不过瘾。于是,几个人别出心裁的往里面掺了许多兽医站消毒用的酒精,结果当晚喝死了一个,剩下的人九死一生,全都喝伤了。吴成光从那以后一滴酒不沾饮食清淡,rou稍微吃多一点都会吐出来。他那张黑灿灿的脸和反复无常酸脸狗子一样的臭脾气,其实是肝功能不好的一种表现。

    盖利民校长的炸酱面刚刚上桌,吴成光就登门造访了。这个子弟学校的资深校长不爱吃饺子,却对老婆亲手擀制的炸酱面情有独钟。吴成光其实没有吃饭,盖利民稍一礼让,他就毫不客气地上桌了。满心不情愿的校长夫人只好穿鞋下地,继续擀面条去了。

    两个人一文一武,两大碗炸酱面,就着几瓣独头蒜,一会儿唧唧喳喳的说话,一会儿啼哩吐噜的吃面,很快就确定了一套破案方略。

    事实证明,这套破案方略确实有效。第二天下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子弟学校唯一的音乐老师吴琼老师的大公子,三年级二班的吴不畏同学主动来到教研室自首了,当然,吴不畏自首以后,首先被他的mama吴老师用竹教鞭狠狠地抽打了一顿,他那尖厉凄惨的哭叫声,吓坏了许多女同学。

    吴琼老师是正牌音乐学院毕业的,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和受到的教育,使她在外人眼里愈发显得容貌端庄,气质优雅,并且多才多艺,令子弟学校的其他老师们羡慕、嫉妒,同时又自惭形秽。她的歌声时而圆润清丽,时而高亢激昂,简直比电影和收音机里的歌声,都要好听一百倍。

    据坊间传闻,曾经有一个十分著名的歌唱家,就是那种只会唱一首歌,却一辈子屹立不倒始终高大上的歌唱家,看中了刚刚毕业没有几年的吴琼老师的功底和才能,想要把她收入门下。吴琼老师也十分高兴,能够拜在名师门下,就意味着从此登入主流殿堂。可惜后来政审的时候,那个只会唱一首歌的歌唱家发现吴琼老师的成分太高,高得有点儿吓人,于是这件好事就泡了汤。

    那时候,吴琼老师刚刚结婚,丈夫姓赵,人称“赵大神”,生得娇小白净,弱不禁风,在军马场人的眼里,赵大神永远是一副唧唧歪歪、带着负面情绪的欠揍模样。他是学美术的高材生。因为吴琼老师是家里的独生女,赵大神只好屈尊入赘,不情愿的做了上门女婿,每当他和吴琼老师拌嘴的时候,总会把那句“我当初逼不得已下嫁到你们家如何如何”挂在嘴边。

    拜师之事泡汤之后,厄运开始降临在吴琼老师的头上。先是父母被下放,吴琼老师夫妻俩也辗转各地,颠沛流离,几番折腾之后,夫妻俩来到了北方军马场,先是在农科站打杂,后来子弟学校缺老师,赵大神便去教了美术,同时,在丈夫的奔走活动之下,戴着地主帽子的吴琼,才有幸成为了受人尊敬的吴琼老师。

    吴不畏随母姓,出生在上海。他的弟弟随父姓,学名叫做赵英俊,出生在军马场。若干年后,一个东北笑星在电视荧屏上诙谐地说,我叫赵英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看电视的赵英俊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从兄弟俩的姓名,倒是可以看出来时代的变迁和家庭地位变化的微妙之处,从前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甚至举案齐眉,都敌不过阶级力量的对比和政治地位的改变。不管是上门女婿还是身体上的弱不禁风,这都不重要,人家赵大神毕竟是三代贫农,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呢!

    吴不畏比胡卫东大两岁,长相没有什么特色,他和高原上的其他孩子一样,看起来很瘦,但是比较结实。较为突出的,是吴不畏脸上那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和有点儿夸张的鹰钩鼻子。他的还没有上学的弟弟赵英俊也是这么一副尊容,他几乎是吴不畏的缩小版,而吴不畏几乎是爸爸赵大神的缩小版,从这哥俩的性格体貌上,看不到一丝吴琼老师的影子。

    曾几何时,吴不畏和赵英俊也是胡卫东的好朋友,不过后来感情破裂,他们的友谊走到了尽头。

    胡卫东只是为了玩耍而玩耍,他的目的很单纯很简单,就是图个乐呵,图个尽兴,图个热闹。吴不畏和赵英俊则不然,小哥俩心眼多,玩法也是千变万化,东拐西拐,最后总是让胡卫东说不清道不明地吃上一点点小亏,而吃了亏的胡卫东只会一招,那就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直接爆发,直接动手。

    就好像下象棋的人,永远没法和下围棋的人在一起对弈,除非你自愿遵守对方的游戏规则。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三个小孩在一起玩耍的结果,经常是吴不畏和赵英俊在前面哭爹喊妈地逃跑,胡卫东怒气冲冲地拿着石头在后面拼命的追打,这几乎成了那段时间场部大街上的一道景观,供大人们欣赏和娱乐。

    第二天,他们又忘记了昨日的冲突和不快,像三块没有记忆的吸铁石,继续兴高采烈地凑在一起玩,然后没有多长时间,又是吴不畏哥俩在前面哭爹喊妈的逃跑,胡卫东拿着石头在后面追赶。

    终于有一次,胡卫东投出的石块,在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之后,发出一声闷响,准确无误的击中了吴不畏的脑袋,顿时鲜血直流。从那以后,吴琼老师就再也不让儿子们跟胡卫东玩了。

    “窝囊废,跟你老子一样,心眼多,能耐小,哥俩都打不过人家一个!”在医院给儿子包扎伤口的时候,吴琼老师一边用手指使劲的戳着吴不畏的脑门,一边当着胡世文的面骂着两个儿子,弄得胡世文非常不好意思,于是,他在下班以后特意买了几瓶罐头和两罐麦乳精,领着惹了祸的胡卫东登门道歉,好话差不多说了一箩筐。

    从那以后,胡卫东再也没有和吴不畏一起玩过,就算有时候偶尔遇到,也只是相视一笑,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互相欣赏和彼此亲近的激情。那一年,胡卫东和赵英俊六岁,吴不畏八岁,刚刚上一年级。

    破案的过程很简单,早上在教研室,盖校长询问众老师,昨天下午有没有逃课或者没来上学的,尤其是低年级的学生。这时候,赵解放老师忽然间记起,昨天吴不畏被她撵出去罚站,谁知这小子没在外面老实的接受处罚,竟然去向不明了。今天,赵解放老师正憋着劲准备向吴不畏同学兴师问罪呢!

    吴不畏之所以被罚站,是因为他把“尴尬”读做“懒介”。赵解放老师生气地说他没有复习生字时,吴不畏还强词夺理地说:“你不是说过,字不离母嘛。”

    赵解放老师冷笑道:“就算是字不离母,这个词也不念‘懒介’!”

    说完,赵解放老师就用竹教鞭把吴不畏打出了教室,让他在教室门口立正站着,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吴不畏在门斗里站了一会儿,心里感觉非常委屈,他看到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于是,吴不畏同学抱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念头大步流星走出校门。

    他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经过一番梦游般的逡巡,吴不畏鬼使神差的来到了金福山家的干草垛旁边,他看到干草垛上有一根顶木,一端顶着一块木板,吴不畏知道木板的后面就是金贵的神仙洞府世外桃源,除了胡卫东其他人轻易不得入内。

    金贵喜欢唱歌,这里是他冥想和歌唱的场所,隐秘得很,如果不是知己,他会丝毫不留情面地把人赶走。吴不畏不止一次听到干草垛上小小的洞口里传出金贵鬼哭狼嚎般的歌声,现在,吴不畏迫不及待地想钻进这个洞xue,避一避风雪,顺便满足一下自己抑制了很久的好奇心。

    洞口很小,里面却十分宽敞。吴不畏借着洞口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到地面铺着一张羊皮,旁边还有一张木板拼凑的简易小桌子,小桌子上似乎还摆着几个物件。

    为了看得更仔细一些,吴不畏从衣兜里掏出了火柴盒,他是这个礼拜的值日生,教室里面的炉子烧的是干牛粪和羊粪砖,经常发生炉火熄灭的情况,这时候,就需要值日生抓一把茅草,重新把炉火点燃。

    吴不畏打开火柴盒,发现里面只剩下一根火柴,孤零零的躺在盒子里。他屏住呼吸用力在磷面上一划,正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火柴杆从中折断,燃烧的火柴头像一颗流星,在昏暗的干草垛中心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消失不见。吴不畏有点沮丧,不禁想起周兰花老师讲过的一个故事。

    三年级刚刚开始担任值日生的同学,因为业务不精,有时候浪费了一盒火柴,也不能把炉子重新点燃,针对这种情况,兼任大队辅导员的周兰花老师特意给学生们讲了“一根火柴办大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在炮火连天地动山摇的战场上,战士只剩下一根火柴,而这根火柴必须点燃一根*,怎么办?如果都像你们这样,革命怎能成功?你们点个炉子都浪费这么多火柴,对得起革命先烈?

    那天,所有的值日生都低下了头,无比内疚,无比惭愧。

    值得欣慰的是,那道火柴头制造的流星,使吴不畏看清了小桌子上面的物件。那是两节五号电池和一些附件,他知道这是金贵照明用的东西。

    由于定时发电熄灯,军马场蜡烛和电池的用量很大,人们为了节省,把它们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两节或者三节电池,先给手电筒用,没电以后再给收音机用,收音机用完以后,大人们就把电池扔给了孩子们。孩子们集思广益,继续让油尽灯枯的电池发挥余热。他们用铁钉在碳棒的两侧钻出孔,灌入浓盐水,再用蜡油封口,最后加上两根细细的漆包线和一个一点五伏的小灯泡组装起来,一个照明玩具就诞生了。

    这是一套很有难度的技术,不过吴不畏恰好擅长这套照明设备的组装技术,他摸索着费了好大劲,终于点亮了那个一点五伏的小灯泡,这时候,他惊恐的发现浓烟已经充满了洞xue!

    他很勇敢地没有逃走,而是拼命地进行了一番扑打,在充分理解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的伟大意义以后,吴不畏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连滚带爬地逃出洞口,一道烟跑回家了。

    盖利民校长在上午第二节课间cao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的在吴不畏同学的身边转了一圈,当他看到吴不畏的头发和眉毛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时,心里面已经有了答案。

    第三节课刚上课,赵解放老师高兴的对同学们说,金贵家失火的案子马上就要破案了,场部已经连夜派人去黑城子公安局领警犬,只要经过训练的警犬一到,在火灾现场闻一闻,闻到放火人的味道,顺着味儿就会把放火的家伙咬出来!

    小孩子毕竟不禁吓,说完这些话以后,赵解放老师得意地看到坐在下面的吴不畏同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的。

    这一次,轮到吴琼老师给人家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