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三章 我要上学了

第四十三章 我要上学了

    “你说你这件事办的,为什么不先买票?买完票再去找我们,做事要讲究效率,分个轻重缓急,你学没学过统筹学?”

    胡世文站在黑城子的冷冷清清的电影院门前,一叠声地埋怨着办事不力的林雪峰。当天所有的电影票都卖光了,所有买到票的人们都在电影院里面,享受着那个年代难得的视觉盛宴,刀光剑影跌宕起伏的电影情节,刺激得军马场的四条好汉在海报周围焦急地徘徊。

    就在胡世文训斥林副所长的时候,沈长安绕着电影院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回到原地时,胡世文、林雪峰和胡卫东三人,正垂头丧气的坐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发呆。

    “走啊,跟我来,北面有一个小门能进去。”沈长安看了一眼大门口警惕性很高的检票员,小声地说。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偷偷摸摸的从小门溜进去,一路上没有被人发现,很快就来到了电影院里面的过道里。

    几个人猫着腰一路小跑,在最前排的空地里蹲下来,吸引了无数好奇的目光。银幕上正在演绎着浩大的战争场面,林雪峰指着银幕,说:“看!这就是直升机拍摄的。”

    胡世文压低声音说:“别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他们很快就被斯巴达克斯的英勇无敌所吸引,完全融入了电影情节之中不能自拔。沈长安看得兴起,不由得犯了烟瘾,他用火柴点烟时的火光,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不买票看电影的身份。

    胡世文也看得入了迷,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胡世文回头一看,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拿着手电筒,大约五十多岁的警察,慈眉善目,他笑呵呵的小声对他说:“来,你们几个跟我来一下。”

    胡世文心想:“真倒霉,没看多一会,就被抓住了。”

    四个人被带到了电影院的保卫科,慈眉善目的老警察用温和的语气批评了三个大人,末了,指着胡卫东说:“你看,三个大人领着孩子逃票,你们给孩子带来了多么恶劣的影响,你们就是这样给革命的下一代做表率的?”

    这番话,说得几个大人点头哈腰,非常的不好意思。

    林雪峰好不容易等到老警察批评完了,就跟老警察商量,能不能让他们回去看完这部电影,老警察摇头拒绝了他。

    胡世文也跟他商量,没座位不要紧,买票蹲在地上看,这样行不行。老警察同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你们走吧,看在军马场的面子上,也看在你们是扎根边疆的转业军人,就不处理你们了。”老警察还是一副笑模样,语气却严厉了许多。

    华灯初上,胡卫东已经从刚才的经历中脱离出来,他现在正被被莲花形状的路灯和数不清的自行车所吸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夜晚,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的面前经过,那此起彼伏的铃铛声,既好听又刺耳。

    “这个老头子,一点面子都不给,拿根鸡毛当令箭!”被人从电影院里撵出来的滋味很不好受,林雪峰依然有点愤愤不平。

    “没事,用不了半年,场部就能放映这部电影。”沈长安又点燃了一支烟,凶巴巴地说,“到时候,我非得看上它两遍!”

    沈长安是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迷,有了新片子,场部当然是首映。场部放完以后,再在各个连队放映。一些好电影,他常常只看一遍不过瘾,曾经多次骑马追着再看一遍。有一年冬天,胡世文陪着沈长安连夜骑马到八十里外的二连,看了第二遍《柳堡的故事》,又连夜骑马赶了回来。瘾头之大,业余生活之贫乏,由此可见一斑。

    军马场的露天电影通常都是一些老片子、旧片子,像这种新片子,黑城子放映之后,最快也要等上半年,才会出现在诗人金福山的面前。但是这一次,沈长安把希望寄托在半年以后,实在是大错特错。

    这部电影始终没有出现在军马场的露天放映场,四人当中只有胡卫东在若干年后,偶然间想起了这段陈年往事,那天秋雨绵绵,胡卫东伫立窗前,放眼望去,满目萧条,场景令人伤感,于是,他怀着一种祭奠的情怀,从电脑上下载观看了这部三个多小时的史诗一般的电影。看完之后,胡卫东想到那三个已逝的故人看到的,还是在电影院蹲在地上的那几个片段,他的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这次地方病普查的对象是黑城子郊区的三个自然村,不是所有人,只针对学龄前儿童,也就是今年应该入学的孩子们。

    一大清早,胡世文、林雪峰就来到总医院,领取准备发放的药品。一番忙碌之后,胡世文一行人带着满满三大箱药品和便携式的x光机,踏上了农村的土地。

    这三个自然村离黑城子不过百余里路,与边塞小城黑城子相比,这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三个淳朴的自然村,三天两夜的生活,给了胡卫东很大的震撼。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贫穷的村落,如此邋遢的人。用泥土堆砌的房子,破破烂烂的院落,散发着一种颓唐没落的腐臭气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穿鞋,衣衫褴褛,连领头的老师,都是蓬头垢面的狼狈样,活像场部杀猪做豆腐的山东大老李。

    唯一让胡卫东羡慕的,就是军马场孩子口中的“长电”-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拉灯绳,电灯泡就亮了,只是这里的电灯泡,要比军马场小了许多,据说这里用电是要钱的。

    每个村子的学龄前儿童并不多,最少的一个村子,大概只有七八个孩子,其中大多数小孩,都比胡卫东的年龄大。有一个名叫“铁虎”的男孩子,虎背熊腰,比老师高出一头。听说已经年满十八岁了,他的家里人才刚刚打算让他上一年级,可想而知,他的求学生涯肯定比金贵还要煊赫,还要坎坷。

    村里人把胡世文一行人叫做“医疗组”。听说医疗组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吉普车进村的时候,吸引了很多人围观,一多半的人围观吉普车,你踢一脚,他拍一下,深沉一点的长者,在一旁指点江山。还有不少孩子在围观胡卫东胳膊上的石膏。他们跃跃欲试,或搓搓点点或轻轻抚摸,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同时也小心翼翼地努力着,试图靠拢胡卫东,走进他的内心。胡卫东爱交朋友,没过多久,场部有名的“小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胡卫东,就开始忍不住给大家讲解石膏的来历。

    普查的内容很简单,每个孩子在x光机前走一遭,看一看肺部的健康情况,每人再发给一粒“塔糖”,这是一种高效的驱虫药,驱一驱肚子里的蛔虫。马上就要上学了,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集体扣屁股,好像不怎么雅观。如果有夜盲症,那也不要紧,发给你一瓶鱼肝油,用不了几天就好了,省得晚上不能出门,无法掏鸟窝、捉蛤蟆。

    孩子们都很健康,尽管衣不蔽体脏不拉几,但是淳朴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天真的笑容。倒是老师的毛病多,胡卫东看见爸爸偷偷塞给他两瓶鱼肝油。

    林雪峰见了,提醒道:“大哥,你悠着点呀,别到时候不够分了。”

    沈长安打趣道:“世文对农村老师有感情,他要是不参军,也是农村的一个孩子头了!”

    胡世文心说,可不是嘛,要不是对白音淖尓的人不感冒,恐怕早就回家当老师了。要说自己也够倒霉的,还差几个月就从师范学校毕业了,结果学校下马解散,何去何从,对于当时只有十九岁的胡世文来说,还真是一个大问题。

    当年,摆在胡世文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回到原籍当民办教师,二是投笔从戎,当时的部队确实急需有文化的士兵。胡世文选择了后者。

    学龄前儿童的普查很快就完成了,接着就是那些闻讯而来的白发翁媪。听说医疗组来了,这些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比孩子们来的还早,因为不是这次的普查对象,所以逡巡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

    每当这个时候,胡世文和林雪峰就热情的招呼他们进来。反正闲来无事,就顺便给这些老人检查一下,每人给几粒鱼肝油和解热镇痛药,因为这些老人浑身都是毛病,不是这种普查能够治疗的。胡卫东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高兴的捧着几片止痛片,边朝外走边叨咕:“这下好了,感冒伤风有药吃了!”

    医疗组吃住都在村长家,按规定,他们每人一天要交给村长一块五毛钱的伙食费,外加半斤粮票,回去以后能报销,胡卫东的伙食费只能自掏腰包了,当然,那些会办事的村长们说什么也不肯收胡卫东的饭钱。他们喝的是一个塑料壶和三个军用背壶里医疗组自带的青稞酒,这里的每个村子都买不到任何东西,离这里最近的供销社,在五六十里路以外,一个稍大一点的村子里。

    每个村子里,房子最大的、条件最好的,肯定是村长家。有意思的是,三个自然村的村长就像一母所生的亲兄弟,都长得白白胖胖,而且能说会道。穿着也大同小异,都披着中山装,戴着前进帽,走路时昂首挺胸,中山装的两只空荡荡的袖子,来回威风凛凛地甩动。胡卫东之所以对村长印象深刻,源于有一个赤脚医生是村长的小舅子。

    最后一天,医疗组跟当地的赤脚医生打了起来,几乎发生了流血事件。

    第三天中午,胡世文一行圆满完成了普查任务,他们自己很满意,老百姓更满意。三大箱的药品已经发放的干干净净,可喜的是,还剩下整整一军用背壶的青稞酒。

    白白胖胖的村长既豪爽又大方。他不但杀了一只老母鸡,独自一人就喝了一斤半的青稞酒,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陪客的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人,也随身背着一个和胡世文一模一样的医药箱。通过交谈得知,那个白白胖胖的村长是他的亲姐夫。赤脚医生酒量虽然不大,但是谈吐不俗,滔滔不绝的俚语笑话,把酒桌上的气氛烘托到极致。

    胡卫东的胃口大开,窝头、玉米饼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顶级美食。他吃饱之后,大大咧咧躺在一旁,“啪,啪”的拍着自己滚圆的肚皮玩,完全不顾爸爸频频的瞪眼警告。就在几个大人酒酣耳热之际,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抱着孩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个妇女说,孩子已经病了好几天了,一直发高烧。她听说医疗组来到了,就抱孩子来看看。

    赤脚医生不耐烦地说:“没看见我们正吃饭吗?等晚上你再来吧!”

    林雪峰连忙说:“没事的,来,你把孩子放到炕上,我给检查一下。”

    妇女把孩子放到土炕上,林雪峰过去一摸孩子的额头,说:“我的天呐,烫手!”

    胡世文也无心喝酒了,他放下筷子,从炕桌边爬到孩子身旁坐下来。孩子大约三四岁,光着小脚,头发枯黄蓬乱,小脸蛋通红,呼吸急促,胸部起伏不定,由于高烧的缘故,昏睡不醒。胡世文戴上听诊器,仔细的给孩子检查,然后埋怨那个妇女:“你这个当mama的,长没长心呐,孩子都这样了,才想起看病?再耽误两天,变成肺炎,那可是要人命的!”

    妇女不说话,只是看着孩子,低头抹眼泪,风吹日晒的干巴巴的脸庞,被泪水涂抹得乱七八糟。

    胡世文不留情面地数落完那个妇女,转过头看着林雪峰,笑着说:“你给开处方,三天的青霉素,现在就给孩子打一针,里面加一支安痛定退烧。你给做一下试敏吧,我这酒喝得多点了。”

    林雪峰做完试敏,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了孩子对青霉素不过敏。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观望的赤脚医生说:“我来给他打针吧,你们接着喝酒。”

    胡世文笑道:“行,反正剩下的针,也得由你来打。”

    胖乎乎的村长等得不耐烦了,他喝的舌头都大了,依旧不依不饶地张罗着,非要跟胡世文比划比划。不怎么喝酒的沈长安不胜其烦,早就躲到院子里去了。

    胡世文跟村长碰了一杯,夹菜的时候回头一看,只见赤脚医生从他的医药箱里拿出针管针头,把它们放入一个很大的搪瓷缸子里,正朝里面倒开水。

    胡世文好奇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赤脚医生很内行地说:“要讲究卫生,我给注射器消消毒。”

    胡世文吃惊地问道:“不用高压锅么?你这是草菅人命!”

    赤脚医生感觉他的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语气生硬地说:“我干这行十多年了,一直这么做,从来没有出过错,不用你来教我。”

    胡世文跳下土炕,用手压住搪瓷缸子,恼火地说:“别瞎鸡,巴忙了,你对不起医生这个称号,吃不了这碗饭,还是我们给孩子打针吧!”

    这番话刺激了赤脚医生敏感的神经,两个人借着酒劲连吵带骂推推搡搡,继而发展到拳脚相加,一路撕扯到了院子里。胡世文要比赤脚医生魁梧一些,但是个子小,力气也没有人家大,一来二去,摔了两个跟头,逐渐落于下风。

    醉了酒的村长还不清楚什么地方出了状况,坐在那里,直愣着眼睛无动于衷。胡卫东受到了惊吓,他激动的浑身发抖,跳下地追到院子里,拿出对付钱老五的绝技,单手出击,然后一口咬住了赤脚医生的大腿,再也没有松开。

    林雪峰拉了几下架,后来也很生气,他年轻气盛,也不考虑后果,偷偷溜到一旁捡起了一块大石头,然后跑过去,照着赤脚医生的后脑勺就砸了下去!

    庆幸的是,院子里有一个百无聊赖的沈长安,他眼疾手快挡了林雪峰的胳膊一下,石头砸偏了,“咚”的一声落在赤脚医生的后背上。赤脚医生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村长的酒经此折腾,已经醒了一大半。他冲到院子里时,他那当赤脚医生的小舅子刚好醒过来。怒气冲冲的村长姐夫又赏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倒霉的赤脚医生又晕过去了。

    医疗组和村长不欢而散。临走时,胡世文和林雪峰威胁赤脚医生,说要去总医院揭发他玩忽职守不学无术。赤脚医生也不甘示弱,咬牙切齿地表示,要向军马场领导告状,医疗组下乡时殴打贫下中农。

    这一切,后来都不了了之,他们谁也没有追究谁,就好像秋风拂过金黄色的高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天还没有黑,载着打道回府的医疗组的吉普车,就一道烟似地冲进了场部。下车后,故作神秘的胡世文从后备箱里面掏出了一个袋子,乐呵呵的对儿子说:“这是给你上学用的。好小子,今天表现不错!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那一口咬的好啊!”

    胡卫东打开袋子,不由得一声惊呼,里面是一个漂亮的书包,一个铁皮文具盒,还有一身蓝白条纹的海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