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横路社长
那个叫做横路的日本人，不仅是元宝镇日本商社的社长和特工科的科长，他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身份:元宝镇的保安科长，是苏和的顶头上司。 元宝镇只有横路社长一个日本人，连学校的日文教员都是纯粹的蒙古人。每隔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横路社长才会到元宝镇住上几天，而且很少露面，可是横路社长却实际统治着元宝镇四五千的人口。他只有在收集情报或者运送牛羊皮张的时候，才会偶尔出现在元宝镇的街头。 情报的收集很重要，不论是经济的，还是军事的。牛羊皮张的收购和运送更重要，因为部队的皮衣军靴，枪套腰带，都离不开牛皮羊皮。自负的横路社长压根就不把元宝镇的几千个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几千个人只不过是一盘散沙，是浑浑噩噩的一群愚人，是谁来管他们都无所谓的天生的奴才，元宝镇甚至都没有设立警察所，因为有保安队的十几个人就足够用了。 火车在元宝镇只停留一分钟，横路社长提前穿戴齐整，拎着一个土里土气的翻毛皮包就下车了。刚刚三十出头的横路看上去有点老气横秋，数年来在满蒙地区奔波劳碌，使他有了饱经风霜的牧人模样。风吹日晒的黑红脸，精瘦的身材，中等的个头，小眼睛，大嘴巴，扁平的鼻子，北京猿人似的地包天的牙齿，一马平川的双颊，再加上他那一身入乡随俗的衣着，看上去与当地放牧耕田的人们毫无二致。 出了候车室，横路就看见了来接他的包布和，近两个月没有见面，心里十分高兴。在横路的眼里，包布和跟所有的蒙古人都不一样，他总是大咧咧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思维缜密，沉稳异常，有许多事情，横路都放心地交给包布和去办，包布和每件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差错。光看包布和的外表，分明就是一介武夫，他那五短身材，硕大无朋的脑袋，粗壮梗直的脖颈，震破天的嗓门，满脸的横rou，看起来活像一个杀猪宰羊的屠户，或者从军混饷目不识丁的丘八。 但是横路知道，这个包布和完全应验了“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差一点高小毕业的包布和其实满腹经纶，本来在高等小学堂时就饱读诗书，再加上十几年的好学不倦和江湖历练，现在的包布和精通了汉语、蒙语、日语和俄语，是横路社长极为器重的心腹随从。 横路的住处在镇政府的后院，是两间被槐树和垂柳覆盖的装潢考究的日式住房，环境优雅，尘嚣不至，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平时处理公务就在那间摆满了书籍的书房里。横路要回到他的住处，必须经过元宝镇最繁华的一条主街。 街面上显得很杂乱，才两个月没回来，街道两边的商铺饭店把垃圾扔得到处都是。货物随处乱摆，一大堆人围在卖豆腐的包六斤身旁，没有排队，乱乱哄哄的，实在不成体统。 横路心里面非常恼火，他转过头用日语对包布和说:“包桑，这个苏和越来越不像话了，镇上的卫生和治安，是我一直跟他们保安队强调的，看来这个老东西完全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包布和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如果走在横路的前面，会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也不愿意离横路太近，那样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戒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尽管横路对他很好，但是包布和认为，一个日本人，没有理由离乡背井漂洋过海站在元宝镇的街头装模作样，这里不是他应该cao心的地方。 “社长，这事也不能怪老苏和，他被人打伤了，在奉天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包布和用流利纯正的日语回答横路，比起横路带着乡音的日本关东地区的日语，包布和更像日本人，尤其像一个穿着便衣的日本军曹。 “纳尼？”横路吃了一惊，“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打保安队长？” “是我同学的内弟。”包布和一边紧张的思考，一边斟词酌句假装轻描淡写地说:“别提了，是误伤。老苏和的眼睛瞎了一只。” “太狠了，这是挑衅大满洲国的权威。”横路很生气，问道:“人抓起来没有？” “两家已经和解了。”包布和连忙解释，“老苏和有错在先，抢人家的东西，还打了人。我同学的内弟就用石头扔他，也是命里该有此劫，老苏和躲在了门板后面，可还是被门缝崩进来的石渣打瞎了眼珠子。” 包布和看到横路的脸色有点缓和，又说:“我同学承担了所有的汤药费，从奉天回来后，又赔了老苏和十五头上等的黄牛。” “没少赔钱呐！”横路听了赔偿的数目，也有点儿震惊，“老苏和的狗眼睛还挺值钱！” “是啊！”包布和连忙附和，“老苏和狮子大开口，我同学的家产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内弟也被劳改了一个多月，人都被累得脱了相。” 包布和看着横路的脸色，又添油加醋地说:“这件事情与公务无关，老苏和打人抢东西在先，而且我同学的内弟是个光棍，去年有人给他保媒，挺俊的一个小寡妇，被老苏和给搅和了，真要说起来，咱们这个保安队长实在是品行不端。” “哈哈！”横路笑了起来，他知道老苏和沾花惹草欺男霸女的德行，他满不在乎的对包布和说:“确实如此，不过话说回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能咬人的狗才能看家护院。” “哦，对了，你在元宝镇还有同学？”横路好奇的问道。 “您忘了？”包布和提醒道:“那个想去日本留学的，名叫孟和巴雅尔的郎中。” 横路的心里豁然开朗，他一下子想起来有过一面之缘的孟和巴雅尔，横路不由得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对了，“赛罕.额穆彻”胡湘子，“悬壶济世”的孟和巴雅尔，那可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想到这里，横路社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三四年前，日本人在满蒙地区开办了几家喇嘛学校，同时广布告示，招募一些德行高深的喇嘛僧侣，前往日本留学，一切花销由满洲国政府承担。元宝镇附近并无寺院，离它最近的莫力大庙也在五百多里开外。所以元宝镇只是象征性地张贴了一张不起眼的告示，这张汉文写成的告示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挂在那里很多天，风吹雨淋，都有些发黄了。 有一天，白音淖尓最会做生意的包六斤看到了这张告示，他感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新闻。包六斤粗通文墨，把那张告示看得一知半解。他在茶馆门前卖豆腐的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茶馆里面的孟和巴雅尔，当时，孟和巴雅尔正在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给人号脉。 听完包六斤的讲述，孟和巴雅尔翻身上驴直奔镇政府，按照办事员的指引，孟和巴雅尔来到了横路的书房，进门之后，他很有风度的向横路打拱作揖，弄得横路莫名其妙。 那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刚刚放松下来的横路社长心情舒畅。元宝镇附近出产甘草、芘麻籽和麻黄草，商社刚刚完成了药材的收购任务，整整十余万斤的货物已经装车向奉天进发。横路如释重负准备休息一下，他洗浴焚香，换上了舒适的和服，泡好了一壶碧螺春，这时，喜气洋洋的孟和巴雅尔敲门进来了。 孟和巴雅尔单刀直入说明了来意，因为说的是蒙语，横路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语。就在两人不尴不尬的时候，听到消息的包布和及时出现了。得知老同学要报名去日本留学，包布和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留学生只招收各庙德高望重的主持和精通佛典的大师，前提是只招僧侣，不招收俗家居士。何况，整个满洲国也只有一百多个名额，你孟和巴雅尔有家有业，有儿有女，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蒙古郎中，凑的这是哪门子热闹？ 于是乎，在横路社长的书房里，蒙语、汉语和日语轮番交替出现，表面上好像有问有答，其实答非所问。孟和巴雅尔深情的向横路诉说着自己从小对佛祖的虔诚，多年来对佛法的领悟。而这些正面的话，由包布和翻译给横路时，却只用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他给横路讲得更多的，却是少年时孟和巴雅尔的一些荒唐行径。什么烧香念咒，差一点被老父亲打死，不通佛典，痴迷邪魔歪道，几乎荒废学业。横路听的兴起，不时用日语好奇的询问。 三个人你来我往地谈了半天，横路终于抓住了要领，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忍住笑，用眼神示意包布和，然后轻咳一声，对孟和巴雅尔说:“胡桑，感谢你对政府的支持，也感谢你对大日本帝国的厚爱，可惜这次留学人士只限于喇嘛僧侣，而且招募已经结束，昨天，这些僧侣已经坐飞机启程，今天，估计这些大师高僧们正在欣赏日本烂漫美丽的樱花。” 听完包布和的翻译，孟和巴雅尔极度失望，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有点气急败坏地对横路说:“我现在就去当喇嘛，下次，下次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横路不禁莞尔，他从这个长衫布鞋，拄着文明棍的蒙古人的眼里，看到了对平淡生活的厌倦和对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渴望。 横路破例地礼送孟和巴雅尔出门，再三对他保证，如果再有去日本学习交流的机会，元宝镇政府一定会优先考虑他。 横路想，既然是这个蒙古郎中的内弟打坏了苏和，那就跟苏和打个招呼，不要让人家赔那么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