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折断翅膀的雄鹰
孟和老人来到蒙古包的时候,看见孙子胡卫东坐在门口的草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玩得不亦乐乎,哈达布和一脸心疼的样子,双手托在望远镜的下方,生怕被他掉地上摔坏了。 望远镜是从外蒙古淘来的苏联军事望远镜,在草原上被视为珍宝,主要用来寻找丢失的牲畜,有的人还在望远镜的外表镶金镀银,轻易不外借,也不愿意给人把玩。 看到爷爷来了,孙子便将望远镜对准了他,惊叹道:“哎呀,我爷的眼睛真大呀!” 蒙古包朝太阳升起的东南方开门,每天起来就能迎着蓬勃的朝阳,冬季还能避开凛冽的西北风。哈达布和有两个蒙古包,西面为尊,哈达布和跟儿子住在西边的蒙古包里,两个女儿住在东边的蒙古包里,就算是同一个蒙古包里,西边的地方也都被哈达布和给占据了。 蒙古包前面的草地上一片狼藉。几个背篓筐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到处都是“白花脸”蘑菇的碎片,黏黏糊糊,香气四溢。胡世文赶忙问哈达布和这是怎么回事。 哈达布和咧着缺少门牙的大嘴笑起来,他用蒙语比比划划对胡世文说,你们场部的苗老嘎达喝多了,把马车赶得像火箭那么快,车上的女人们像被草原狼逮住的山羊那样叫个不停,看样子吓得丢了魂,好不容易采来的蘑菇都被颠成了蘑菇渣,满车流着汤水,一路飘香。她们心疼颠碎的蘑菇,用叫春一样的语调骂着苗老嘎达,把他骂的凶性大发酒劲上头,苗老嘎达干脆耍赖罢工了,他要卸下马车,让她们徒步走回场部。 刚卸下一匹拉帮套的骒马,妇女们就开始喊远处看热闹的那日苏,让他制止苗老嘎达。那日苏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住了正在卸辕马的苗老嘎达。早已丧失理智的苗老嘎达很快就跟那日苏扭做一团。 从十五六岁开始,那日苏就是科尔沁草原和呼伦贝尔草原上各个“那达慕”集会上小有名气的一名搏克手,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苗老嘎达摔得七荤八素,头发昏,腿发软,最后只会坐在草地上扯着嗓子哭嚎。 那日苏一直等到苗老嘎达哭累躺在地上睡着之后,才重新套好马匹,把面条一样的苗老嘎达扔在马车上,把他和几个空忙一场骂声不断的妇女们送回了场部。 哈达布和言语幽默,他用诙谐的词藻生动的展现了苗老嘎达和那日苏摔跤时的一招一式,妇女们心疼蘑菇时歇斯底里花样百出的叫骂,苗老嘎达筋疲力竭之后的颓唐沮丧,尤其是苗老嘎达嚎哭时吃下鼻涕的那一段最为精彩,连胡卫东都被他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 哈达布和六十多岁,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他站在比他大十几岁的孟和老人身边,显得比孟和老人的年纪还要老,大半生的风餐露宿、冰霜雪雨在哈达布和的身心烙下了沧桑的印记。 他穿着一身仿佛从未洗涤过的蒙古袍,油光锃亮,膻味十足;被风刀霜剑锤炼过的面庞,像喜剧演员一样表情丰富变化多端;自小骑马使他的双腿微微罗圈,走路时虽然快捷却好像走得不是一条直线,还有一点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哈达布和在附近的蒙古包里很受尊敬,尤其是小伙子们总是拍他的马屁,因为哈达布和有两个奇货可居的漂亮女儿,既明事理,又会干活,而且能歌善舞,“一家有女百家求”,所以哈达布和的腰板又直又硬。 日头慢慢的没入西山,高原也由绿色变成了黑色,四面的群山把光怪陆离的黑影投撒下来,惹得牛羊“哞哞”“咩咩”的乱叫,它们知道回家的时辰到了。正在蒙古包前面聊天的几个人闻到一股冲鼻的臭味,接着蚊子、小咬、牛虻铺天盖地而来,人们便知道牛羊们回家来了。 我们读过许多赞美草原的文章和诗歌,那大都是走马观花的游客发出的声音。他们只是在最舒适的季节,在最好的天气,站在最好的位置,酒足饭饱之后,用不一样的眼光和心情发出的感慨。大雪、严寒、冰雹、雨水、酷热、狂风,吸血的蚊子、小咬、牛虻,草丛中游走的毒蛇,暗夜里觊觎的饿狼,日日夜夜如影随形,艰难困苦的生活是高原上所有牧人的平常日子,他们对于腾格里庇佑下的山川河流,更多的是敬畏,而不是赞美。 “童子何知?躬逢盛饯。”,胡卫东第一次在蒙古包里吃饭,说实话,他十分喜欢这种纯粹蒙语的聚会,严肃的礼数讲究,风趣的话题辩论,幽默的打哈凑趣讥讽挖苦,再加上助兴的令人心醉的长调和舞蹈,是他在场部从未见识过的。 一张水曲柳的方桌,桌上摆着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把rou,奶豆腐,乌鲁莫,方桌西面坐着孟和老人和哈达布和,对面就是胡世文和前来凑热闹的爱吃“扁食”的阿日布登,胡世文的身后,就是不能上桌却又必须吃好喝好的胡卫东。 阿日布登有三个儿子,哈达布和不但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在这一点上,哈达布和有充足的理由在阿日布登面前趾高气昂。何况,阿日布登早就有心成为哈达布和的亲家,所以他必须在哈达布和跟前小心翼翼笑脸常开。 做为主人的哈达布和割下最好的一块rou,把它扔在蒙古包的灶火里,就算是祭奠了火神,然后几个人倒满了青稞酒开始谈笑风生,大碗喝酒,大块吃rou,粗犷的酒食,原始的氛围,使人心情放松,不拘小节,连在酒桌上非常有节制的孟和老人也比平时多喝了不少酒。新鲜的羊rou只煮八分熟,清水炖煮,只在出锅时撒上大粒的咸盐,蒙古刀割下去,还冒着血筋,鲜嫩可口,不油腻不伤人,不像汉族人那样把rou炖煮得稀烂,乱七八糟的什么调料都往里放,破坏了羊rou原有的味道。 孟和老人用不好蒙古刀,割rou时笨手笨脚,骨头上的rou总是剔得不干净。胡世文一边割rou喂身后的儿子,还要照顾父亲,显得很忙碌。在蒙古包作客,吃rou时可不能囫囵马虎,会被人笑话的。哈达布和见胡世文忙忙活活的,就笑着说道:“让黑小子上桌吧,我这儿可没那么多的讲究。” 胡世文摇摇头,继续把割下来的羊rou塞进儿子的嘴里。他用四指握住刀柄,大拇指抵住刀面,刀刃朝里,熟练地将骨头上的rou剔得干干净净。胡卫东很快就吃饱了,他拿起桌上吃过的羊骨头跑出去喂狗,刚来时凶神恶煞的牧羊犬,已经成为他的好朋友了。 蒙古包的门前,哈达布和漂亮的小女儿正在点燃一小堆干草,干草燃烧起来以后,她又在上面堆放一些刚刚采摘的灰白色的艾蒿,焐烤之下,艾蒿散发出辛辣呛人的白色烟气,弥漫在蒙古包的周围,这是熏跑蚊子的一个好办法。军马场的小孩子都很熟悉这个套路,胡卫东也经常这么干。 胡卫东把骨头扔给两只小牛犊一般大的牧羊犬,一只狗看了看骨头,不感兴趣地转身走开了,另一只牧羊犬不情愿的趴下来噙住一根羊骨头慢慢的品尝起来。rou吃得太干净,每一根羊骨头都溜光锃亮,所以汉族人把蒙古族吃过的手把rou叫做“气死狗”。胡卫东小心地试探了一下,知道这只牧羊犬不护食,就放心的坐在它的身边,一边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一边竖起耳朵听蒙古包里的大人们说笑。 大胖子阿日布登的祖籍在科尔沁草原最南端的一个旗县,据说那个旗县的蒙古人以狡猾和吝啬出名。这不,哈达布和又开始拿阿日布登打趣,讲了一个阿日布登和他的阿爸卖牛粪的故事。 在哈达布和的讽刺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永远是他的好朋友好安达阿日布登。其实人家阿日布登出生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连那个旗县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是祖上和那个倒霉的旗县有过关系罢了。 哈达布和讲道:冬闲时候,阿日布登就靠买卖干牛粪为生,在半农半牧的地方,干牛粪依然是上好的燃料。干牛粪装在牛车上,用草席踅起来,买方和卖方根据干牛粪的多少讨价还价。如果踅好的干牛粪看起来很满,价格当然会高一点。每次阿日布登去旗里卖干牛粪的时候,总要带上阿爸,在进入镇子以前,他就让老阿爸事先藏在干牛粪的最底下,这样干牛粪看起来会显得很多。而且阿日布登的干牛粪只卖给汉族人,因为语言不通,所以捣鬼的时候很容易蒙混过关。 那个旗县的汉族人也是同样的狡猾吝啬,他们讨价还价时滔滔不绝毫厘必争,每当他们嫌干牛粪的分量少的时候,阿日布登就会用蒙语大声说:“阿爸,阿昂萨,阿昂萨!” 这句蒙古话的意思是“爸爸,往上拱,往上拱!” 埋在干牛粪下面的老阿爸听到阿日布登这样喊,就拼着老命的使劲往上拱,他身上的干牛粪也随着拱涨了起来。这时,阿日布登就会理直气壮的对买家说:“你看看,这么多的干牛粪,你还嫌少,做人要凭良心呐!” 于是,买家以为刚才看走了眼,就无法再继续压低价格,只好成交。在阿日布登卸货的时候,藏在干牛粪底下的阿爸就会趁人不注意时,抽空钻出来跑掉。 孟和老人头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笑得岔了气,他一边红着脸直咳嗽,一边用手指着哈达布和,却说不出话来。 性格温和的阿日布登任凭哈达布和取笑打趣,只是微笑着吃rou喝酒,他身板大,食量也大,酒量更是惊人,他曾经在胡世文家一顿吃了八十多个牛rou芹菜馅的水饺,还喝了二斤多烈性的青稞酒,他那二百多斤的体重,腆出来的大肚子,配上慢声细语的讲话,笑眯眯的表情,活像一尊长着络腮胡子的弥勒佛。 哈达布和的酒喝得不多,话多;阿日布登的酒喝得很多,话少;哈达布和身材瘦小,脾气暴躁,儿子那日苏从小看见他就害怕;阿日布登心宽体胖,性格温和,野兔撞见他时都不快跑。这样性情迥异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从年轻时就开始交好。 在逐水草而居的岁月里,两个人偶然相识了,可能是性格互补的缘故,时间一长,相处起来竟然十分愉快,几年间的迁徙漂泊,他们俩总是约好了一起动身,安营扎寨的地点也离得不是太远,这样彼此照顾起来也是非常方便。年头多了,哈达布和干脆与阿日布登结成了“安达”,类似于三国演义里面的桃园结义。
有一年转场时,正是秋天,天上一块块的黑云彩从西北翻滚而来,风很大,夹杂着星星点点冰冷的雨点。哈达布和眼见日头偏西,便和阿日布登赶着勒勒车先行一步,翻过夹皮沟高高的山梁,在一个背风面水的山脚抓紧搭建蒙古包,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也跟车随行,好让他们帮忙卸车打下手,只留下了两人的老婆在后面驱赶牛羊。 草原上的牧人每年都要搭建几次蒙古包,大人孩子一起动手,很快熟练默契地完成了新家园的安置,可是在后面驱赶牲畜的两个女人却迟迟不见踪影,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哈达布和心里有些着急,他告诉大儿子张罗饭食,叫上不远处刚刚忙完的的阿日布登一起朝来路迎接她们。 两人打马赶到夹皮沟山梁下的时候,远远看到梁上白茫茫一片,心里并没有在意,高原上梁上面飘雪,梁下面落雨,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当他们到达夹皮沟山梁时,才看到白花花的根本不是雪花,而是尚未来得及融化的鸡蛋大小的冰雹,阿日布登惨叫道:“完了,完了,长生天怪罪我们了!” 两个家庭的几十头牛被冰雹砸的“哞哞”直叫,四下逃散得满山遍野都是,几百只羊一多半都被冰雹砸的掉了腰子,像瘫痪病人一样横七竖八的趴在草地上“咩咩”哀叫! 哈达布和疯狂的骑马寻找两个女人,首先找到的是那日苏的阿妈,她满头是血蜷缩在一个小土坑里,已经停止了呼吸。离她几百米的地方,阿日布登找到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老婆,几天后也伤重不治,留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儿子,比他更为艰难的是哈达布和,那一年小女儿还不满周岁。 哈达布和从来不对人讲述这段悲伤的往事,今天酒后吐露真情,向孟和老人仔细地回忆了多年的辛酸艰苦,孟和老人侧耳听罢,面色惨然,不禁流下泪来。环顾四座,竟有哈达布和、阿日布登、胡世文三个鳏夫,倒是年岁最大的孟和老人老伴健在,有儿有女,孙子孙女一大帮,是个安康祥和的“全活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胖子阿日布登端起酒碗,用苍凉凄婉的声调唱到:“腾格里辽阔的怀抱里,有两只威猛的雄鹰。 它们结为安达,相约在苍穹下尽情翱翔。 可是地上白雪皑皑,谁来哺育失去母亲的幼崽……” 这是一首在科尔沁草原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传唱已久的叙事民歌,歌谣里面的两只雄鹰就是哈达布和与阿日布登,一个很知名的草原艺人听说了哈达布和与阿日布登的不幸遭遇和两人多年的含辛茹苦,于是便创作了这首悲伤的歌谣,胡世文以前听过这首蒙古族民歌,他告诉父亲,这首“折断翅膀的雄鹰”传唱的就是哈达布和两家人的故事,三千里草原上尽人皆知。 孟和老人知道了前因后果,耳听动人心魄的曲调,情不自禁的再一次流下泪来,哈达布和看到举座不欢,连忙摆手止住了阿日布登的歌声,接着大声喊道:“斯琴,图雅,你们进来!” 胡世文精神一振,他知道精彩的“盅碗舞”就要登场了,只见斯琴和图雅用手里面的酒盅敲打出清脆动听的节拍,欢快清丽的歌声顿时萦绕在蒙古包里,歌声伴随着身形,飘逸灵动,使人一时忘情。门外的胡卫东也跑进来,站在旁边看着,惊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确实太美了,跟斯琴和图雅的舞蹈比起来,周兰花的“忠字舞”简直就是“熊瞎子扭屁股,冒充民间舞蹈家”了! 阿日布登张着嘴眼巴巴地看着两个漂亮姑娘,既眼馋又眼热,哈达布和看到他那可怜的样子,知道阿日布登又在为他的三个光棍儿子cao心了。待到一曲终了,四人黯然的酒兴重新高涨起来,胡世文看见父亲掏出了他那包着钱的手绢,知道不懂规矩的老头要给两个姑娘拿钱,赶紧咳嗽了一声。 孟和老人抬眼看到了儿子恶狠狠的眼神,知道自己此举恐怕不妥,就偷偷把手绢包又塞回了衣兜里。 两个姑娘行过礼转身要走,哈达布和对大女儿斯琴说:“我要给你找婆家了,你说,哪个小伙子好,阿爸给你做主!” 斯琴有点害羞,低着头笑,meimei图雅用手使劲推了jiejie几下,让她快说,斯琴抬起头,对老父亲说:“巴图阿札就挺好!” 说完这句话,姐俩咯咯笑着跑出去了。“阿札”是蒙语哥哥的意思,巴图是阿日布登的二儿子,除了稍微胖了一点,小伙子还是不错的,他和斯琴从小青梅竹马,经常在一起放牧牛羊,很合得来,姑娘既然这样说,女儿家的心思显而易见。 胡世文见阿日布登怔怔的没有反应,就笑着拍打一下他的肩头,说:“还愣着呢,抓紧准备彩礼吧!” 哈达布和骂道:“我也得准备嫁妆了,只是便宜你家那个小崽子了!” 阿日布登这才弄明白怎么回事,高兴得抹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