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故事的老头
孟和老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的全名是孟和巴雅尔,翻译成时髦的汉语就是:欢乐到永远。 可是连他的两个儿子都不知道,在半个多世纪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响当当的汉族名字:胡湘子。 要讲孟和老人的故事,就不能不提他的父亲,也就是胡卫东的太爷爷。孟和老人初次见到孙儿,就无比感慨天地之间的造化轮回 ,胡卫东的眉宇神情像极了他的太爷爷巴特尔,只不过他的太爷爷身高差不多有一米九以上,在孟和巴雅尔的记忆中,父亲进门时总是低头哈腰否则就会碰到脑袋。一直到现在,孟和巴雅尔还没有见过比父亲更高的人。父亲巴特尔不屑于在家里的十几亩薄田和几十只瘦羊之间讨生活,在孟和巴雅尔周岁那年,他变卖田产羊群做起了拉脚贩卖的营生。一辆马车,一杆大鞭,走遍了当时的东部蒙古,他甚至在几年的时间里往返于家乡和西拉木伦河畔,收入颇丰。这也是为什么孟和巴雅尔能够从民国政府的高等小学堂毕业的原因。 孟和巴雅尔是三代单传,可他的理想却是当一个有学问的喇嘛, 这当然和佛心佛性扯不上关系,因为喇嘛不用干活不用当兵不用习字,所以说孟和巴雅尔喜欢喇嘛的出发点是非常简单朴素和实用的。在他八岁的时候,附近有一个汉人先生自办了启蒙私塾,学费收的不多,对学生却很挑剔,恰好这个汉人先生是巴特尔很要好的朋友,于是巴特尔便把孟和巴雅尔托付给汉人先生,嘱他对孟和巴雅尔严加管教。可巧离私塾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喇嘛庙,这也难怪,当时蒙古人的庙和喇嘛比他们的牛羊还要多,孟和巴雅尔下学上学有事没事就往喇嘛庙里跑,被汉人先生告诉了父亲,于是气紧败坏的父亲抓住孟和巴雅尔狠打了几回。行伍出身的巴特尔始终认为是喇嘛带坏了蒙古人,弄得蒙古人每天烧香拜佛昏头巴脑连马都不会骑了,成天宣扬“非永生,皆虚幻”,不想着怎么过好这辈子的生活,却更多的思虑身后死亡的事情。再说“孤子不许出家”是旗里的规定,巴特尔特意跑到庙里痛骂并恐吓了很喜欢孟和巴雅尔的老喇嘛。 不久,民国政府开办了蒙文高等小学堂,专收有基础,而且蒙汉兼明的旗县子弟。父亲见孟和巴雅尔闲暇时总爱厮混在庙里,乐此不疲地跟喇嘛学习烧香念咒,不禁十分担心,虽说逮住暴打了几回,也不见孟和巴雅尔怎么悔改,于是就到旗县里的高等小学堂替儿子报了名,没想到竟被顺利录取了。等到孟和巴雅尔“高小”毕业,父亲便找人花钱请酒给他在官府里谋了一个写字的差事。 那年孟和巴雅尔十六岁,虽然不甘心父亲的安排,却无力抗争。 每天在官府里抄抄写写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薪水很微薄,加上孟和巴雅尔平时大手大脚惯了,根本就不够花,隔三差五就朝父亲要钱。巴特尔见儿子事事无所用心,心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就放出话去要给孟和巴雅尔成家。 虽说巴特尔家境殷实口碑不错,可是周围的人都知道孟和巴雅尔实在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挣钱不多,花钱不少,每天手不沾泥东游西逛,结交三教九流,没事就到庙里跟老喇嘛学习烧香念咒, 在淳朴的乡人眼中,这是一个败家子、浪荡子。也有不挑捡这些的人家,可是父亲巴特尔心里又不满意,如此这般高不成低不就,整整蹉跎了几年,才人托人、人找人寻到了一个彼此都满意的姻缘。 新娘子是百里之外一个旗县的小家碧玉,大脸盘、双眼皮、有着蒙古人中不多见的白皙,说话清脆响亮,个头比孟和巴雅尔还高一点儿,孟和巴雅尔头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姑娘。 成家后孟和巴雅尔果然脱胎换骨,黎明即起,把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跟父母妻子一起吃完了饭,就急忙去官府点卯当差, 日复一日,从未见孟和巴雅尔有一丝厌烦,他开始关心一家四口人的衣食住行,算计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花销,孟和巴雅尔羞愧的发现,父亲才是一家人真正的依靠,自己的那点薪水只是猪八戒挂在口头上的那句话:放屁添点风罢了。 待父亲从山海关送货回来,孟和巴雅尔认真的向他提出要辞去抄写的事情,跟随父亲学习做生意。巴特尔十分高兴却不同意,理由很简单,他不忍心让儿子从事这辛苦危险的行当,要不然也不会供孟和巴雅尔读完高小,再说当时世道乱,不论关里关外,兵匪横行,连人烟稀少的草原上,都有土匪和革命党出没,带着只会写字读书的儿子,只能是一个累赘。 左思右想,巴特尔给儿子讲明白不能带他出门的理由,并指出两条路:一是继续在官府当差,虽说薪水少一点,但是别想着一步登天,老子还能再干几年,钱的事你别发愁。第二,学一门手艺, 不管怎么变天,总得有人干活吧!有一技傍身到什么时候都饿不着。想当年咱们蒙古人攻城掠地逮谁杀谁,可就是不杀手艺人,为什么呀?他有用啊。 孟和巴雅尔表示愿意学手艺,但不知学什么好。见多识广的父亲告诉他:学铁匠,你受不了累;学皮匠,你受不了脏;我送你去奉天学医吧,你读了那么多书,是蒙古人里少有的秀才,虽说世道不好,做不来良相,那就做个良医吧! 临去奉天之前,孟和巴雅尔给妻子做了一套漂亮的蒙古袍,这是她成亲以前的心愿,希望穿着蒙古袍风风光光地嫁过来。可是孟和巴雅尔的家乡农耕已久,早就没有人穿皮袍了。两家商量后, 只好按照当地的“四不像”风俗cao办了婚事。这次孟和巴雅尔弥补了妻子的遗憾,他说:“我这次出门,多说二年,也许一年多就回来了,到时候你穿着这身蒙古袍来接我。” 第二天就要走了,孟和巴雅尔给妻子吹奏了半晚上的笛子。他还记得去妻子家相亲时,饭后无聊就即兴吹奏了一曲“百鸟朝凤”,千回百转,声裂云霄,只听得妻子一家子人如醉如痴,憨厚的未来老丈人担心地问他:“你不会把笛子吹两半儿吧?” 这是孟和巴雅尔今生最后一次和妻子在一起。在奉天还不到一年,已经计划着回家过年的孟和巴雅尔突然接到了父亲托人捎来的口信,来人告诉孟和巴雅尔,他的妻子突患重症,医治无效, 已经离开人世,连什么病都没有搞清楚。不止她一个,附近村落也有好几个同样症状的人死去。孟和巴雅尔痛不欲生连夜往家里赶,当时回家还没有日本人修的铁路,紧赶慢赶,马车、驴车加上步行,几百里路足足走了四五天。按照当地风俗未成人的孩童和没有子嗣的女子必须火化,然后才能入土为安。待孟和巴雅尔到家时,只见到了一座新坟。 孟和巴雅尔在家里躺了几个月,爬起来后向父亲提出要外出行医。这回父亲巴特尔没有阻止他,只是和他“约法三章”:不许当喇嘛,你是孤子,要给祖宗传香火;不许结交匪人,吃大烟,喝花酒;半年必须回一趟家。孟和巴雅尔满口答应,可是父亲非逼他赌咒发誓方才罢休。 孟和巴雅尔自己选了个黄道吉日,出发这天正是春风拂柳,草长莺飞的时节,他制了一面招牌旗幌,正反面都写了字。正面是蒙文“赛罕、额穆彻”,好医生的意思,背面是汉文“胡湘子悬壶济世 ”,胡湘子是孟和巴雅尔昨晚给自己起得名字,因为韩湘子是他一直仰慕的仙人,胡湘子何遽不如韩湘子? 孟和巴雅尔骑着毛驴,向北而行,说好了半年回一次家,可他这一走就是三年,父亲巴特尔认为他的儿子不是死了就是当了喇嘛 ,喝点酒便坐在门前指天哭骂,忠勇之家竟然绝了后,天理何在? 孟和巴雅尔没有当喇嘛,他一路向西行医游走,驴背的褡裢里装着医书和干粮,不急着赶路时,便学张果老倒骑着毛驴研读医书 ,日有精进,受益颇多。每当经过村落集市,总有人邀至家中求医延药,好吃好喝住上几天,孟和巴雅尔也是倾其所学尽心竭力为病人号脉诊治,效果往往很好。待到病人好转,孟和巴雅尔就拿上诊金,不计较多寡,继续上路。 越向西走风沙越大,孟和巴雅尔不耐烦了,他掉转驴头向北边的 西拉木伦河畔进发。渐渐的村落集市越发稀少,找他瞧病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孟和巴雅尔白天看病,但只要有庙有喇嘛,晚上必然睡在庙里,谁家相请也不去。可惜的是真正悟佛研经的喇嘛很少,兵荒马乱的世道,大都是一些为了逃兵役、躲徭役或者无家可归的人,贪图民国政府对喇嘛的优待而出家的,不少人甚至都不会念经,孟和巴雅尔只和资深喇嘛交好,倒也没有当年吕蒙正趁食寺庙时的窘迫。如此辗转一番,孟和巴雅尔在西拉木伦河畔竟度过了一冬一春。 春暖花开,孟和巴雅尔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直向北去领略 大漠风光。他重新制了招牌旗子,买了一身夹裤夹袄,自己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就出发了。莫力大庙的喇嘛给孟和巴雅尔备了不少 炒面炒米干粮,依依洒泪送别,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会与胡先生再会,喇嘛交给孟和巴雅尔一卷写满自己心愿的黄纸祷文,假如他能到达极北的甘登寺,请他代自己焚化。 孟和巴雅尔满口答应告别而去。不过他比喇嘛预想的回来得要快,不到一个月,孟和巴雅尔就返回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见喇嘛,绕开了莫力大庙,朝东南方向去了。其实,孟和巴雅尔只走到了草原的边缘,蚊虫一抓一把叮咬得苦不堪言,更主要的是他怕狗,蒙古包的牧犬大得像小牛犊,而且蒙古人没有拴狗看狗的习惯。狗在外面狂吠,人家在蒙古包里安之若素无动于衷,只有听到不慌不忙的蒙语“把狗哄一哄”,才会有人同样不慌不忙地从蒙古包里走出来。东蒙古的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谚语:“只有胆小汉人、 母狼和盗马贼才怕狗,狗是蒙古人的好伴当”,孟和巴雅尔只在同一个蒙古包里住过几天,既吃不好也没睡好,在打道回府的路上,还遇到了一群拿枪的汉人,个个风尘仆仆眼神凶恶,讲话像是蒙古西部的汉人口音,他们把孟和巴雅尔搜了个遍,除了医书和干粮,其余的都被一扫而光,包括怀里藏着的十几块光洋和那套新的夹裤夹袄,幸亏他们都骑着马,压根就没看上那头毛驴。
孟和巴雅尔也没弄明白这些人是兵是匪。不过后来想起,是兵的可能大,如果是匪,肯定会拉这个蒙古大夫入伙的。经过这一个月多的折腾,孟和巴雅尔决定还是朝人烟稠密的地方走,不过这段草原历险足足被他炫耀了几十年,直到年过古稀来到军马场, 他才知道真正的大草原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孟和巴雅尔路过被当地人称为“白音淖尓”的地方,忍不住逗留了几天,他觉得这个地方让他感觉很舒服。北方极为少见的湖泊,几艘小渔船游弋在水面,“欸乃”“欸乃”的摇橹声传过来 ,挑逗着他的耳膜。不大的湖泊被青翠的芦苇荡包围着,湖的北边是一个有着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 孟和巴雅尔心想,如果他的家在这里该有多好,“白音淖尓”的意思就是富饶美丽的湖泊,湖水清澈,林木茂盛,一切都显得安静祥和。而且这里离他行医的小镇才七八里路,小镇上商家林立酒肆众多,荞面饸饹,清真烧麦的味道也十分鲜美。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用蒙语对孟和巴雅尔说:“胡先生,我有事找你。” 这个年轻人就是胡卫东的二舅爷,奶奶的弟弟。 此刻的孟和巴雅尔老人、胡湘子先生刚刚和孙子放完鞭炮,一进屋胡卫东便大声宣布:“爷爷是个胆小鬼,放炮仗捂耳朵,还跑得那么快!‘’ 孟和老人狠狠地瞪了孙子一眼,回自己房间了。胡世文趁机告诉儿子,今天要少说话,乖一点,尤其是一会儿吃饭时,要等爷爷举一下筷子,自己才能动手吃饭。 孟和老人向来主张“食不言,寝不语”,还是蒋、委、员、长“新 生活运动”的忠实拥护者和实践者。在隆重或者正式场合喜欢来一个“举筷相让” 胡卫东“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今天是大年三十的早上,一九七七年的最后一天。 胡世文把两张炕桌并在一起,桌上摆着一瓶“竹叶青酒”和一瓶“ 山楂酒”。大炕烧得滚热,地上的大盆里用凉水泡着冻梨和冻柿子 ,炉子上的奶茶已经熬好,散发着浓烈的乳香,办公桌上摆放着几个盘子,里面盛着花生、瓜子、苹果、鸭梨,孟和老人的宝贝香炉上几柱檀香烟气缭绕,收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广东轻音乐。 胡世文再次审视了一番自己忙碌的成果,感觉很满意。干净利落的奶奶把胡卫东、胡卫华的新衣服放在一边,要等吃完饭才能给他们换上,否则汤汤水水会毫不留情地溅满衣襟。 胡世文盛了两大茶盘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把rou端上桌来,茶盘是一对,里面是花好月圆的吉祥图案,这还是苏西庐送给他的新婚礼物,如今物在人亡,可生活还在继续。 “过来,给爷爷奶奶磕头。”胡世文把儿子女儿叫到炕桌对面,“磕头拜年,爷爷给压岁钱。” 胡卫华很听话的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好几个头,胡卫东没有磕头的经验,红着脸说什么也不磕,胡世文看见老父亲的脸子又拉了下来,急忙按着胡卫东的后脖颈子帮了几下忙,胡卫东猝不及防脑门在炕板上结结实实碰了几个响头。 胡卫东很不高兴,不过看到爷爷奶奶和爸爸笑眯眯地递过来的压岁钱,他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今晚跟爷爷接神祭祖。”孟和老人对孙子说,“像上次那样,反正你爸也指望不上。” “我帮爷爷,我和爷爷一起喊‘呼瑞,呼瑞’!”胡卫东大声说。 胡世文脸上似笑非笑嘴里发出“呲”的一声,他拿起酒壶,把温好的青稞酒给两位老人的酒杯斟满,孟和老人用手指蘸着酒,先往空中弹一下,再蘸酒向地上弹一下,最后蘸着酒朝自己的额头点了一下,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见爷爷终于举起筷子对着大家比划了一下,胡卫东才打起了精神,他摩拳擦掌大声说:“爸,爸,快给我割rou,我都快饿死了!” 胡世文大怒,他拿起筷子照胡卫东的脑袋就是一下子,“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 孟和老人不高兴了,说:“不能用筷子打小孩子,还没到本命年的小孩,还没成人,他们是神不是人,用筷子打对他对你都不好。” 胡世文笑了,他对父亲说:“我发现你的那套理论,有时候真是现场杜撰的,上次你不是也用筷子打他了吗?” 孟和老人解释道:“我上次太生气,忘了这回事,不过我只轻轻打了他一下,筷子居然折了。” 胡世文无奈的对儿子说:“今晚好好帮你爷爷点火烧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