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

    昨天回到了久违的宜章，今天下午去逛了逛，过了玉溪河，来到府前街、星火广场这些地方走了走，十多年前我刚读高中的时候，每到星期天就去宜章一中找丹，然后和她在这些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那时觉得这里好繁华，如今旧地重游，却发现只是一条寻常的县城街道，破破旧旧的，走起来有些伤感。旧地往往意味着旧时光，旧时光里的人已经不在了，回到旧地只是徒增伤感。

    慢慢走到以前的美特斯邦威专卖店，那时周杰伦代言这个牌子，我和她经常来这里买衣服，分手后的几年我们断断续续还有联系，大学时她有一晚去长沙，送了我一件美特斯邦威的毛衣，我本来已经忘记这件事了，直到早几天mama帮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无意中翻出来那件毛衣，我才恍然想了起来。现在重新回到这里，发现早已经没有美特斯邦威的专卖店了。旁边出来就是东昌街的入口，以前高中时有本地的同学说这里是少儿不宜的地方，那些亮着粉红色灯光的小屋子里，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只要你愿意出钱，你就可以对她们做任何事情……对荷尔蒙最旺盛的少年郎来说，这种地方简直像伊甸园一样神秘，但我不敢进来，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现在重新来到这里，发现这只是一条寻常的老街而已，并没有看到什么亮着红灯的小房间。

    东昌街的入口是新浪潮网吧，现在这个网吧早已经关闭了，但是窗户上却还留着“新浪潮”的贴纸。有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们来这家网吧上网，里面爆满，我们只找到了两个分开的位置，我在大厅玩泡泡堂，她在玻璃墙的内厅里听周杰伦的新专辑《十一月的肖邦》。我玩得很不专心，时不时转头看看她安不安全，似乎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就不安全，一看不到她，就会胡思乱想她是不是遇到了坏人，是不是正在被人非礼，慌得要死。我时不时摘下耳机去她旁边，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和她聊天，一起听《黑色毛衣》。现在看来，那只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夜晚，也没有发生什么难忘的事情，不知为何会一直记得。

    后来的一个夜晚，那是我们快要分手的时候，我去一中没有找到她，只好在大街小巷里溜达，漫无目的地寻找。那时我们都没有手机，只能以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去找一个人。我心中渐渐有些不祥的预感，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疏远了，我有时好几个星期也见不到她一次。那一天，我当然没有找到她，不知不觉又来到我们以前常去的新浪潮网吧，那天我通宵了，半夜的时候网吧为了省电关上了灯，黑暗中只有几台电脑在发着光，格外冷清。我没有心情玩《泡泡堂》，随手打开了《犬夜叉》，后来那成为我唯一看完的RB长篇动漫。

    关于这个网吧最深刻的记忆，是我们分手后的一天。其实我们分手那天很平静，分开之后还是像朋友一样有些联系，直到那个夜晚，我去一中找她，在校园大道的那条斜坡上，她很不耐烦地叫我走，我说抱歉打扰了，然后转过身，在昏黄的路灯下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那几秒钟是我经历过的最悲伤的时刻，特别漫长，比我和她第一次接吻时还要漫长，就像《头文字D》里面周杰伦转身跑离夏树时的哭泣一样。虽说男人不应该流泪，但那时我只是一个少年，少年应该为爱情流一次眼泪，流过那次眼泪后就长大了，就变成男人了。跑出学校之后，李涛在外面等我，他看见我哭了，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默默陪着我一起走，最后去了新浪潮网吧通宵。那晚，他熬到半夜睡着了，我玩泡泡堂一直输。

    这些往事历历在目，但如今想起来却已没有什么伤感，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周杰伦在《彩虹》里唱道，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一种毒药。我的理解是时间对于忘记痛苦来说是一种解药，而它的毒性在于你会变得麻木，会忘记以前的幸福，以至于就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没有服下时间这种药之前，我还是一个少年，内心很敏感，对于牵手这样一丁点的幸福都会放大千万倍，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同时只要她稍微不理我，就像是在遭遇世间最痛苦的折磨。而服下了时间这种药之后，我已经体验不到这种感觉了，跟女孩子牵手分手都很难再引起心绪的波动。

    这么来说，时间不是解药，也不是毒药，它只是麻醉药。

    穿过东昌街，拐到另一个出口，到了宜章的主马路，我上了天桥，去到了斜对面的宜章一中。第一次来到宜章一中，是初三毕业考试，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们学校全体初三学生坐车来到宜章，白天去一中参加毕业考试，晚上住在宜章党校里。我记得一中的校门口有个邮政局，现在那邮政局依然还在，似乎只有国企单位不会轻易变更地址，十多年之后依旧还屹立在此。后来我读高一了，来一中来得很勤快，每个礼拜天都会来，有时甚至周一到周五上课日的时候，也会趁着中午放学的空挡，穿过半个城市来到一中看她一眼，和她去一中后山的树林里，手牵手吹着夏天的风，临近下午上课的时候再匆匆忙忙赶回去。

    现在，一中的管理比过去严格多了，我没能进入教学区域，只是在家属区逛了逛。以前家属区这里有一条台阶通向寝室，旁边就是食堂，我和她经常在这里出入，刚来宜章的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寝室的时候，两人恋恋不舍，想要拥抱，但又不敢在人来人往中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偷偷溜到旁边的一个黑暗的小路里，躲在屋子后面拥抱接吻。那时正值夏天，我们溜达了了一天，身上全是汗，那个吻充满了血气方刚的汗味，但我们毫不在乎，爱情在最炙热的时候往往是原始的，可以把文明抛得一干二净。可惜那个吻还没有多久，我们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老师居然恰好路过这里，我们尴尬地松开，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十多年后再度回到这里，那阶梯已经封死了，变成了一堵高墙，食堂的对着这边的门也已经封死了，当年热热闹闹的必经之路现在只是一个死胡同，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徘徊。此时正是晚餐时分，透过铁窗户看进去，学生们正在吃着热气腾腾的晚餐，一中食堂早餐的米粉挺好吃的，她用饭卡给我吃过几次，但我已经忘记是什么味道了，只记得挺好吃的。

    离开一中，我开始往回走，从校门口刚出来，就遇见几个化了妆穿着演出服的女学生，很漂亮，嘴唇红彤彤的，应该是学校里要举行什么晚会。初中时她也经常这样，在元旦晚会里大放光彩，我们坐在台下看着，晚会散场后和她擦肩而过，只敢偷偷瞟一眼，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那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居然可以吻上她那涂着口红的诱人嘴唇，从未想过我们会牵着手跑过整个夏天。

    我沿着原路慢慢往叔叔家走去，我喜欢在小县城溜达，大城市太大了，你溜达再久也走不到尽头，而在小县城，你走一会就能穿过大半个城市。从溜达的体验上看，大城市也远不如小县城，大城市的街道太整洁了，路边都是橱窗，只能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灯火通明，而小县城很乱，路边到处都是小摊，你可以边走边四处看看，看看刚出锅的油炸灯盏糍粑在滋滋滴油，看着路边卖菜的大妈五块十块地数着钱，看着一条古老的小巷通往一处长满杂草的菜园子……同样是人多，大城市叫繁华，小县城叫热闹，繁华是冰冷的，热闹才有温度。

    走了没多久，我就来到了叔叔家附近的尚书广场，广场依山而建，我爬上山顶，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塔，我在塔下站了一会，随手发了条朋友圈，然后回到了叔叔家吃晚饭。

    吃完晚饭，有人给我发了条消息，打开一看，正好是她发过来的。

    我们聊了一会，约定在尚书广场见一面。

    我重新穿上鞋，去镜子前照了一下，两天没刮胡子了，有点丑，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结婚，我也对她没有了当初的感情，就像老同学见面，形象之类的不是特别重要。

    到了尚书广场，我穿过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很快就在路边找到了她，她是开车过来的。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当初那个小女生的形象，现在像老司机一样开着车，遇见闯红灯的路人还会骂一句“找死啊！”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没怎么转头去看她，内心也没有这个欲望，看不看都无所谓，聊聊天就好了。影视作品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分手多年的情侣再度相见，空气突然安静，不知道说些什么，例如周杰伦的《搁浅》MV。但是我们没有这毛病，全程毫无尴尬，嘻嘻哈哈地聊了起来。

    她的车里正在放周杰伦的歌曲，在《园游会》甜蜜的歌声中，她说起了她的老公，说起婚礼的时候没有邀请以前的哪个老同学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恍然意识到，我已经离开老同学这个圈子太久了，以至于那些名字都已经变得很陌生，我没有参加过老同学聚会，唯一还有联系的就只有李涛了。

    渐渐地，她开车来到一条泥泞荒僻的小路，迷失了方向，只好倒出来重新辨别方向。我看着夜色下的荒山野岭，想起以前高中时曾和她去过几次党校玩，党校的另一边就是荒郊野岭，我们坐在草地上，吹着夏天的风，看着远处山下的青色小河，河边有几棵老树，老树下有几户村民，风景很美，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可能已经建满商品房了吧。小县城就是这样，随便走两步就会回到熟悉的地方，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车开到一条路边，她停了下来，打开窗透了会气。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照耀着。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长得很像她的一个表弟，还拿出手机把他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了看，我觉得并不像，或许我在她心目中也仍旧还是十多年前那个少年的样子吧。她又说起她的生活，说她起几个月前因为停车位跟别人打架，被别人欺负了，说她怎么找关系来找回场子。这让我感觉到，她其实并不是我以前心目中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了，她其实是很要强很独立的，可以在小地方复杂的人情社会上过得很好，相较而言，我反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点也不成熟。她显然也看出来了，恨铁不成钢地跟我说：“你现在这个样字，没个大人的样，女孩子都没有安全感，怎么找女朋友呀！不过你适合像周杰伦那样，找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朋友，那种未成年的……”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喜欢那种比我小很多的女生，最好天天跟我撒娇的那种，可是也不能太小，那种小萝莉显然就违法了，搞不好同窗好友就得变成铁窗好友了。至少得高中以上吧！但是现在的小女生都喜欢小鲜rou，还有人会喜欢我这种大叔吗？

    聊了一会，她重新发动车子，绕了半个宜章城送我回尚书广场。这边是XC区，马路上没有什么车流，路灯孤零零地低着头，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投下一团团树荫。到了尚书广场，车流重新变多了，她好不容易找了个空位放我下来，要下车的时候，她转头看着我，叮嘱说：“你要多吃饭，瘦成这个样子怎么能行，壮一点才会有男人味嘛，你也不小啦，要快点找女朋友啦！哎呀，我是不是跟你妈一样啰嗦了。”我说：“我一个人也挺好的，我走了，你开车回去的时候注意点。”之后，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她打着方向盘离开了。多年不见的一次见面，就像日常的同事邻居见面一样，简简单单地就结束了。

    我回头看了看她的车，渐渐消失在了车流之中，此次一别，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我在尚书广场里慢慢地踱步，天空刚下过雨，地上还很潮湿，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都已经散去了，冷冷清清，夜风吹得树叶哗啦作响。我打开手机音乐盒，听起了以前的歌曲，每次听到那些歌曲，就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我还是懵懂少年，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的时候。

    爬到山顶，我站在那座灯火通明的高塔之下，回头看了看下面的城市，五颜六色的霓虹在夜空下闪烁，远方的车流声隐隐传来，手机里唱起了孙燕姿的《遇见》。我想起了在宜章读高中的那三年，想起了她，还有后来喜欢上的云。以前我高中的时候经常会感到孤单，常常在夜晚的时候爬上宿舍楼的楼顶，在水塔上听《你不在》、《今天没回家》、《蝴蝶》这些歌曲，思念着我喜欢的人，想象着未来会怎么样，想象着多年以后回到宜章该有多么悲伤。但是此刻，我站在山顶上俯视着这座城市，却并未感受到多么深刻的伤感。当初的思念已经变成现在的怀念了，思念是带有情绪的，是你远在天边，而怀念是没有情绪的，是你在昨天。我怀念的其实不是她，不是云，不是我喜欢过的任何女孩子，我只是在借由怀念她们来怀念那时候的我。

    听完《遇见》，我转身向叔叔家走去，耳机里响起了《当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那时大街小巷都在放这首歌，我觉得这首歌很俗，但现在听起来却很亲切。

    当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

    以前我会想起你，但现在我谁也不想了，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不会再感觉到孤单了。

    黄华溢

    2018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