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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人祸】

    引子

    这是一户正在办白喜事的人家,院里摆满了桌子,搭着一个灵堂。

    我接过主人家端上来的水一饮而尽,抬头时看见遗像上一行大字:

    “周永生千古”

    我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车已经停了,司机在叫大家下车方便。树林旁的茅房很小,却已经走进去十多个人了,后面的人依然面无表情的排队往里走。

    我突然记起来了,五分钟后,车子将坠入前面的悬崖。

    我拔腿就跑。

    终于要跑出树林了,我已经看见树林外有一户人家。那是一户正在办白喜事的人家,院里摆满了桌子,搭着一个灵堂。

    我叫周永生,我现在明白了,有些梦是永远醒不过来的……

    1。

    “永生,到了地儿给表叔家打个电话,让他给娘报一声平安,找到工作后也给娘打一个,娘才知道你在哪儿。”公共汽车已经起步了,我的老娘还对着车窗里的我不停地唠叨。

    “娘,我知道了。快把手拿开,车开了!”我对着老娘吼道。

    公共汽车绝尘而去,我从车窗望出去,老娘还站在一团尘土里对着车尾挥手。

    这一年的秋天,我的家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田里的庄稼死了,土地裂成一块一块的;村外那条河里的水也干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石头,在太阳下白花花的,晃得人头晕;田边的土路和河边的石板路上,随处可见蚯蚓和小青蛙被晒干的尸体,那些小动物的干尸看上去黑得发亮,让人头皮发麻。

    听村里人讲,这次大旱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村民不知道为什么触怒了山神,山神把本该吹到我们村里的风啊雨啊的全挡在了山外。这个原因我不怎么相信,因为大旱的不光是我们村,周围的村子都一样,总不成一座山就把所有村子的风雨都挡了吧。而且我听城里打工回来的幺娃讲,城里也没有落雨。城里人有钱的躲在家里吹空调,没钱的躲在防空洞里吹阴风。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外地人到我们这地方打工的人多了,把火焰山的火带了过来。这个原因我更不相信,因为说外地人多没有道理,至少我们村子里就一个没有看见。倒是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一年比一年多,保不准有人就去了外地。要不是家里有几亩地没有人侍弄,老娘没有人照顾,我也早就想跟幺娃他们一路去城里打工了。

    大旱的原因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但大旱的结果却严重地影响了我家的生活。家里几亩地里的粮食和叶子菜全部干死了,老娘养的几只鸡和一群鸭子也死了。

    鸡鸭本来不会死的,是我杀了它们。

    当我发现老娘的嘴唇上干裂的口子一天比一天厉害,才发现老娘把我留给她喝的水都喂了鸡鸭。虽然我知道我家的盐巴、酱油什么的小东西全靠老娘从这几只鸡鸭屁股里抠出来,不过人都快干死了,哪儿还顾得了盐巴酱油。

    于是我就把那几只畜生全杀了。杀了它们以后我马上就后悔了,我想起了活鸡活鸭要比死鸡死鸭好卖一些。我最后留下了最肥的一只鸡和最老的一只鸭子,把其余的死鸡死鸭都卖给了做卤菜生意的孟胖子。

    孟胖子是个龟儿子。我杀鸡杀鸭时孟胖子刚好路过我家,他见我费力地捉着四处乱跑、活蹦乱跳的鸡鸭,还主动跑来帮我。可当我把鸡鸭卖给他时,他却硬说我家鸡鸭患了禽流感,要不好好的杀它们干吗。他不愿意照活鸡活鸭的价钱买,只给我出死鸡死鸭的价钱。我本来想不卖了,拿回家自己炖汤喝,又想到家里没有水,最后还是卖了。

    卖鸡鸭的钱我没有拿给老娘,我告诉老娘,这钱我留着,做去城里打工的路费。

    我要去城里打工了。家里的剩下的粮食够老娘吃到明年开春,如果我也在家吃的话,吃不到腊月家里就会断粮。我把留下的最肥的一只鸡和最老的一只鸭子拎到隔壁表叔家,拜托他帮我照顾我的老娘。

    表叔家承包了村里的鱼塘,鱼塘里的水也干了一大半了,表叔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在塘里捡起一些浮起的死鱼,一边捡一边心痛得直骂老天。

    表叔常在我老娘跟前念叨,今年亏了,连承包费都不够缴了。不过我觉得表叔是在装穷,因为我经常看见他儿子碗里除了有鱼rou外,还有肥肥的回锅rou。

    村里有口古井,在半山坡上,古井里的水原本很好,我记得小时候喝过,又甜又凉。后来村里有个年轻女子跳进那井里淹死了,村里人就不怎么吃那井里的水了。我专门跑去看了看,井里的水也少了很多,不过总算还有水。

    那天傍晚,我挑着水桶来回跑了六趟,把家里的水缸全部装满了。我没有告诉老娘这是那口古井里的水,她如果知道了这是那口古井里的水,就算渴死也不会喝。我告诉她,这是政府派消防车拉来的水,因为白天村里人就在说政府会派消防车来给村里送水。

    其实那井里的水还是很好喝,和以前一样又甜又凉。我挑水的时候喝了个饱,还冲了个澡。

    2。

    “幺娃、永生,去城里发财啊!”一个声音把正在打瞌睡的我吵醒。我睁开眼,看见孟胖子那张肥得让我感觉闷油的大脸。

    “孟哥,你也坐车进城啊。”幺娃摸出三块五毛钱一包的宏声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孟胖子,然后碰了碰我,也递了一支过来。

    我不想搭理孟胖子,点燃烟闷头吸着。幺娃则兴致很高地和坐在前排的孟胖子边抽烟边说话。孟胖子也摸出五块钱一包的宏声香烟回敬了幺娃一支,见我手里的烟还没有燃完,就没有给我。

    我在心里问候了一句孟胖子的先人。

    “咳、咳、咳”坐在孟胖子旁边的一个女人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我的烟已经抽完,幺娃和孟胖子第二支烟刚刚点燃。那女人回头对幺娃说道:“大兄弟,咱俩换个位置好不好?你好和他说话,我也免得被你们的烟呛得厉害。”

    幺娃很乐意地答应了,他和那女人换了座位,那女人坐到了我的旁边。幺娃和孟胖子继续很起劲地聊着,我有点讨厌幺娃那讨好的语气。我想打打瞌睡,旁边那女人身上的香味却一阵阵地往我鼻子里钻。

    长这么大,除了老娘,我还从来没有和哪个女人挨得这么近过。我虚掩着眼,开始偷偷打量身边的女人。女人穿了一件无袖的绿色裙子,胸前鼓鼓的,雪白的胳臂和我黝黑的膀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睡着了,她的头不轻不重地靠到了我的肩头上。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我的半边身子很快就麻木了,我坚持着没有动。

    我喜欢那女人靠在我肩头的感觉,虽然她不一定喜欢。

    “吱——”公共汽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叫大家下车方便。

    那女人醒了,发现靠在我肩头上,脸一下就红了。我对着她讪讪地笑了笑,她的脸更红了,然后转身下了车,不再瞧我。

    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半边身子,也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公路边有一片树林,茅房就在树林旁边。树林旁的茅房很小,大伙排着队轮流进出。女茅房在稍远的地方,那外面排的队更长,我朝女茅房那儿排着的队列望过去,那女人排在队伍后面。

    “啪!”幺娃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说道:“看什么看,快放了水上车。”

    我坐在座位上,眼睛望着车窗外面,心里盼着那女人快点回来。那女人回来了,我转身看了她一眼,她竟然对着我微微笑了一笑,有些羞涩。

    “还有没有没上车的?”司机头也不回地大声问道。

    “没有上车的答应一声。”孟胖子接着司机的话吼了一嗓子。

    “哗!”车上的人一片哄笑。司机回头看了看,没有空着的座位,关上了车门,车又上路了。

    车子开到一段下坡路上,我不敢看身边的女子,眼睛望着车窗外的山壁,飞快地向后掠过。

    “啊——”我听见车里的人发出一片惊呼,身边的女子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我的手臂感受到了她温暖柔软的胸脯,我的心跳“咚、咚、咚”地跳得飞快,我的感觉器官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功能,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了。我的身体随着车子一阵接一阵剧烈的抖动,血液猛地冲上我的脑子,我整个人都懵了。我觉得鼻孔里一热,两股热流涌了出来。

    我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3。

    幺娃在城里帮我找了个修房子的活计干,不过不是给活人修房子,是给死人修房子。我干的是建造公墓的活计。

    天气热啊!

    这活计完全是在空地上做,没有一丁点阴凉的地方。

    幺娃告诉我,电视上天气预报说气温已经达到41度了,城里人都不上班了。他还说,只要天气超过了40度,城里人不上班也照样有工钱。不过我们不行,我们干一天活才能拿一天的工钱。

    顶着烈日干了一上午,中午在老板给我们搭的简易工棚里休息,工棚里像蒸笼一样,我们就是蒸笼里的rou。rou在蒸笼里越蒸越软,我们在工棚里蒸了一、两个钟头,也就变软了。每天下午干活都没有精神,只能完成上午一半的活计。

    我很奇怪幺娃的精神怎么会那么好,每天中午在工棚里休息时,从来看不到幺娃的影子。开工时,他就精神百倍地出现了。下午的活计,只有他可以干得和上午一样多。

    我想多挣点钱给老娘买台电风扇。所以我花了十五块钱,请幺娃吃了一顿串串香,喝了两瓶啤酒。然后我问幺娃,中午他跑哪儿去了,要怎样下午才有精神干活。

    幺娃不厚道,吃完喝完后还是不肯告诉我。我只好又摸出五块钱,再给他要了瓶啤酒,二十串素菜。他很快就把啤酒和串串消灭掉,拿了根牙签剔着牙,我递给他一枝烟,充满期待地望着他。最后,幺娃终于说明天中午收工后带我去个地方。

    第二天,干完了上午的活计以后,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幺娃,他带我爬上山头,指着不远处一个高高的烟囱说:“我们到那里去睡午觉。”

    我跟着幺娃走下了山坡,看到一条不怎么宽的水泥公路。我们顺着公路走了几分钟,看到一个铁门,门边挂着一个牌子,我只认得三个字:×西×仪馆。

    幺娃带我绕过铁门,来到一段垮塌的围墙前,他先翻了进去,然后招手让我也进去。进去之后,幺娃把我带到一幢平房前,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门上的大锁。

    真凉快啊!一阵沁人的凉意让我热昏了的脑子舒服了许多。

    屋子里靠墙有一个好大的铁柜子,分成许多格,每个格子上都有一个拉手。另一边摆着几张床,床上还有宽大干净的白床单。

    虽然床上没有枕头,我还是在这里睡了进城以来最香的一觉。

    从那天以后,几乎每天我都会跟着幺娃去那房间睡午觉。不过我们也不是每天都能有这样的享受,有好几次我们去的时候,看见平房外停着有车,幺娃就会带我离开,随便在哪儿的墙角或者树下找个阴凉的地儿对付一中午。

    只要能在那屋子里睡觉的时候,我总是睡得又香又甜。下午干活的时候精神也特别好,有时候还能超过上午的工作量。我也跟幺娃说过,工棚里晚上到下半夜也退不了热,要不我们晚上也去那儿睡觉,可不知道为什么,幺娃打死都不同意。

    这天,幺娃告诉我,他有事要回村里两天。我买了一包三块五毛钱的宏声香烟拿给幺娃,从他手里换回了那把平房的钥匙。幺娃递钥匙给我的时候千叮万嘱,有车有人时千万不要去,晚上千万不要去。

    中午收工后,我匆匆吃完午饭就去了。我的运气很不好,居然有车停在平房前,我只得在树阴下打了个盹儿。下午干活,我又没精打采的,好容易才挨到了收工。

    4。

    晚上的工棚,依然是一个蒸笼。以前在蒸笼里待惯了,再加上白天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勉强也能够入睡。可是今晚,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中午已经耽误了,要是幺娃明天就回来了,我的三块五毛钱就白花了,我越想越心痛,越心痛就越睡不着。

    这鬼天气,像发了疯似的热,都快下半夜了,地上的热气照样腾腾地往上冒。蒸笼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我身上往外冒。木板床上的篾席就像才用水洗过一般,我热啊!

    我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抓起搭在床头的背心笼在身上,使劲按了按装着钥匙的裤包,走出了工棚。我借着月光,熟门熟路地走到了那间平房前,门居然没有上锁,可惜了我那包三块五毛钱的宏声香烟。

    我打开门,钻了进去。

    真凉快啊!

    我不知道房子里有没有灯,不过就算有我想我也不敢开。*****凭着记忆摸到自己常常睡的靠门的那张床前,伸出手摸索着。

    床上居然有人!难道是幺娃回来了?

    “幺娃,幺娃。”我轻轻叫了两声,那人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想,不对!

    幺娃把钥匙给了我,躺在床上的不会是他,那躺在床上的会是谁呢?

    我的身上很快就凉快了,倦意一阵阵袭来。管他是谁,不是还有其他床吗!我换一张床睡就是了。

    躺下来的时候,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突然明白了幺娃为什么不让我晚上来这里睡觉了。这房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地盘,这房子中午归幺娃和我休息,晚上归另外的人休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今天晚上,我已经来了,先睡了再说,相信他们不会赶我走,大不了明天中午让他们也睡一次就扯平了。

    第二天一早,我很早就醒了。我悄悄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靠门那张床上的兄弟还睡得死死的,一动不动。

    中午,我又去了那儿睡觉,那人已经走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我睡醒后,就锁上门离开了。

    我独自走在那条不怎么宽的水泥公路上,有几辆车迎面开了过来。打头的是一辆黑色面包车,车头上扎着一朵大大的白花;紧跟在面包车后的是一辆货车,车厢上装满了花圈;第三辆也是货车,车厢上却站了一群人在敲锣打鼓。

    这是一支送葬的车队。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车队驶进了那挂着“×西×仪馆”牌子的大铁门。当最后一辆车也驶进去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一下就僵在了脸上。在四十几度的太阳下,我的背心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殡仪馆!我每天睡觉的平房,很有可能是停尸房。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幺娃为什么告诉我看见有车有人时不要去,晚上也不要去。

    有车有人时,里面肯定停放着尸体;而晚上不要去的原因,连我这样的木脑壳都能猜到,就不用再多说了吧。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昨天晚上和我一起睡在里面的兄弟……

    天拉!我居然和一个死人在一间屋子里睡了一个晚上,也许还不止一个!那些分成格子的柜子,肯定不是用来装衣服的。

    那里面装的……

    这就是说,最近一段时间,我天天中午都和不知道多少尸体同室而眠!

    砍脑壳的幺娃!我居然还请他吃饭喝酒,居然还买烟给他抽!

    他奶奶的!我要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