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明明是一把柔润清和的嗓音,夏侯缪萦却仿佛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说这话的女子,心底层层叠叠漫延而上的忧伤似水,像是隐忍的绝望。 心中一动,夏侯缪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一旁的慕淮安轻声唤道: “夕雪……” 他想必也是听出了女子话中的不妥,所以温润语声中,才有这藏也藏不住的的不忍和怜惜吧? 夏侯缪萦心中又是不由一动。 偌大的房间里,一时静谧无声,惟有窗外嘈杂的乐声,奏出奢糜的曲调,响彻不停。 瞧着屋中一男一女的相顾无言,夏侯缪萦清了清喉咙,欲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就在这时,突听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说的是: “姑娘,到你出场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暗流汹涌的湖泊,打破了原有的涟漪,撞开新的波澜。 转瞬间,然夕雪已敛去如墨瞳仁中的一切情绪,慢慢从男人身上移开了目光。起身,敛衽一礼,便听她温软嗓音,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婉约,徐徐开口道: “夕雪要下楼表演,先行告退……” 慕淮安抬眸望她,薄削唇瓣,似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没有出口,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 一切不能言说,不需言说的关切,仿佛都只在这轻缓的一个动作里。 然夕雪回以一笑。亦不再多说什么,只腰身一拧,随着一旁侍立的婢女,莲步轻移,下楼而去。 夏侯缪萦静静瞧着,纵然不知他两人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前因后果,却也觉出两人不同寻常的暗涌。 会是什么呢? 夏侯缪萦不免有些好奇。 楼下的嘈杂之声,仿佛渐渐消弭,只听老鸨招牌式矫揉造作的笑声,回荡在满楼暧昧中: “各位大爷今日真是有福了,咱们夕雪姑娘可是南平国第一青楼揽艳阁的花魁,当年享誉整个大离王朝的一舞动天下,说的就是咱们夕雪姑娘……” “今天可是夕雪姑娘留在咱们西秦国的最后一个晚上,各位大爷们,若是谁想要跟夕雪姑娘有秉烛夜谈、同游花船的机会,可真要把握好了……稍迟夕雪姑娘一舞之后,大爷们就可以竞相出价,到时价格最高者,便会得到夕雪姑娘的一夜相陪了……” 底下的老鸨,笑的花枝乱颤,舌灿如簧,吱吱呀呀个不停,然夕雪却并没有出现,应是在后台换衫等待上场。 夏侯缪萦不由去看身畔男子的反应,却见他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容上,神情幽深,寡淡之中,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名的乐音,陡然划破长空,饱满充盈的曲调,如流水潺潺,溢满空气里的每个角落,女子一袭粉紫纱衣,就在这空渺乐声中,徐徐登场。 曼妙的姿态,在然夕雪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的困住,柔白指尖,却在这流风回雪的身姿中,开出一朵端庄的青花来,美丽妖娆,无与伦比,真真是当得起名动天下的一支舞。 沿席落座的看客,无不屏气凝神,偶有两声情不自禁的惊叹,都被琴音掩过。夏侯缪萦望向身畔的男子,却只见他,瞳底漆暗,萦绕开丝丝的心疼与怜惜。 心中一动,夏侯缪萦轻声开口道: “既然在乎,为什么不将夕雪姑娘赎出来?” 墨黑眸子,似有浮光波动,荡漾开微微的涟漪,视线仿佛飘渺的极长,映着台中央舞姿翩然的女子身影,许久,慕淮安方才薄唇轻启,低沉嗓音,吐出四个字来: “她不愿意……” 夏侯缪萦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为什么?” 她想她不会看错,那名唤然夕雪的女子,眼底心中,都只得身旁男人的存在,那样脉脉的情意,藏也藏不住,可是,为什么她不愿意陪在他的身边呢? 慕淮安没有回答。只静静望向那名女子的眼瞳,幽深似海。 夏侯缪萦虽好奇的紧,却也没有再多问。每个人心底都有不能触碰的秘密,勉强提及,只会牵扯出那些埋藏的极深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只有淙淙乐声,兀自划过。 “缪儿……” 温润嗓音,似犹豫了许久,方才吐出这两个字,慕淮安转首,定定的凝视住身畔的女子。 夏侯缪萦还沉浸在适才的走神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的抬眼回望向面前男子。 心底,似陡然被拨动的琴弦,荡开一圈一圈细弱的旋律,慕淮安听到自己几乎低到尘埃里的话声,问的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是特意找我的吗?” 患得患失的期待,在男人流淌的血液里一一拂过,开出紧张而炽烈的花蕊。 夏侯缪萦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一时之间愣愣的,须臾之后,方才反应过来,恍然笑道: “是啊,我都差点忘了……本来我是打算去慕大哥你家里找你的,结果却在路上看到你进了这里,一时好奇,便跟了来……扰扰攘攘的,到最后反而忘了正事……” 想是自己也觉得可笑,夏侯缪萦不由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你特意来找我?” 心底荡开绵绵意蕴,慕淮安轻声开口问道。 “对啊……” 清朗一笑,夏侯缪萦抬眸望向面前的男子,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 “慕大哥,我是来多谢你那天救了我……” 突然记起这件正事,夏侯缪萦一边从衣袖间往外掏着某样东西,一边兴致勃勃的开口道: “对了,慕大哥,我有东西送给你……” 莹白指尖,擎着那白底湖蓝色边的花腰形香药袋,夏侯缪萦目光如水,缀着流光点点,献宝似的向面前男子介绍道: “慕大哥,这是我亲手绣的香药袋……呃,手工是差了点,不过,我在里面放了些薄荷、干花、还有杜衡之类的药草……你有轻微的哮症,偶尔发作的时候,拿这个香药袋闻一下,很能够缓解不适的……”
慕淮安静静望着女子娇嫩唇瓣间,喋喋不休的往外倾吐着字字句句,每一声,都像无数细小的烟火,在他的骨髓里轰然炸开,漫开绚烂的快乐之感,潮水一样,淌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连绵不绝,缠绕至紧。 那小小的一只香药袋,兀自散发着幽幽清香,蛊惑而缱绻,一丝一缕,融入他的鼻端,烙进他的骨血里,与呼吸和心跳,紧紧缠绵在一起,同生共死,挥之不去的气息。 指尖冰冷却又炽热,如火如荼,烧出细微的轻颤,慕淮安缓缓伸出手去,肌肤触碰到温凉绸缎,有异样的灼烫之感,藤蔓一样,爬满他的心底,它们在那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像是要长出他的身体,将一切不见天日的情愫,都一并暴露在溶溶日光下,再也难逃一般。 “多谢……” 慕淮安听到自己暗哑的嗓音,像是在滚水里浸过一般,漫出一触即发的热烈,细长手指,与女子盈盈指尖,隔着一方香药袋,相距不过毫厘,只要他再靠近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握的住?是不是就可以再也不放开? 慕淮安轻轻移动着……接近,再接近…… 却听楼下兀然响起一把清清冷冷的嗓音,似晴天烈日里,半空中,突然滚下的一声惊雷,撞开渺渺音色: “本王出一万两,买夕雪姑娘的一夜作陪……” 这样慵懒而蛊惑的一道话声,如魔音灌耳,好比千万只小虫一般,钻进夏侯缪萦的耳朵里,他们无孔不入,瞬时爬满她的全身,从头顶到足底,每一寸的肌肤,都不能幸免,激起阵阵莫名的颤栗。 眼角不受控制的重重一跳,夏侯缪萦不自觉的敛眸,向着楼下望去,但见一片红衣绿袄、面目模糊的人群中,惟有那名男子,一袭湖蓝色织锦袍,长身玉立,神祗一般,站在中央,黯淡了周遭一切的光,只有他,熠熠生辉,照亮着满目的繁华。 如梦如幻,似假似真,这一刹那,夏侯缪萦突然分不清,堕进她眼底的这个男子,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她就那样呆呆的望住他,浑忘一切。惟有“赫连煊”三个字,千丝万缕,萦绕不断,回荡在心底的每一个角落。 拽紧的指尖,不由的一松,手中的香药袋,不期然的直往下坠,慕淮安伸出手去,拼命想要抓紧,但是它坠的是那样快,义无反顾,像是流逝的某种执念,任凭你用尽全身的力气,都再也抓不住。 白底湖蓝色边的香药袋,轻巧的坠落在男子的指尖,深如古潭的寒眸,徐徐抬起,隔着高高的楼层,射向栏杆后的那道娇俏身影,晦暗瞳底,流光似水,一寸一寸的锁住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充满侵略,以及势在必得。 满楼喧哗,静如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