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剑崖谷（10）

    秦钱倒不恼恨，只是心烦此事该如何是好。文刺史的威胁的话他不一定会真做。但就算他不做，这件事也不可能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算了。在大云帝朝，和地方官有这么大的嫌隙还要在这里做生意，不是没有可能。那需要有很大的背景，尤其是在云央城。但是他没有。金州的父母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人脉。他孤身一人培养起来的关系网目前还仅限于同州。失去了同州，他又会回到重新开始的状态。

    将同州的一切资产变卖，然后到其他地方去重新开始。他已经开始过一次，那么在另一个地方再来一次又有何不可？可惜的是这三年他殚尽竭虑，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如今想要重新开始，这些苦头不免又要重新吃一次。这事儿真是一想到就让自己直摇头。以前的自己一无所有，每一步虽然都辛苦，但也是充满了成就感的。现在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怎么可能忍受再重来一次？

    如果不重来，那就得考虑留在同州来面对文刺史这个老哥们。把苏婉送去是不可能的，这明明是大亏本的生意。不但亏本，连面子也亏光了。做了这种事，以后还要堂而皇之地在同州混，并且和这个姓文的老色鬼称兄道弟，那一样是不可想象！

    他设想了各种各样的解脱之道。甚至买凶刺杀文叶都考虑过了。要刺杀这样的封疆大吏，以他的财力和在玄门江湖的根基根本就没有可能。这不是给钱找个高手就能搞定的。文叶虽然属于文官，但是他是处在朝廷的严密保护之下的。就算朝廷的保护被忽略，他也有自己培植的玄门势力。而且他们之间有了这么大的芥蒂，文叶也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了。一旦刺杀不成事情败露，必然给自己和苏婉招来杀身之祸。

    看来必须培植自己的玄门势力了。但现在他的财力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分号开遍全国的时候，才有可能有左右玄门和朝廷的力量。最关键的是，眼下应该如何度过文刺史逼迫的危机。

    秦钱满脑子都是烦恼。就这样走回后院花园中。这时才发现苏婉竟然还在怡然自得地自斟自饮。脸上一点忧色都没有。文刺史给他写的荐信，依然放在桌上原来的地方，一动也没有动过。看到这个老色鬼的笔记，秦钱忽然恼怒，把这信拿起撕得粉碎，丢在锦鲤池中。

    秦钱发怒，苏婉莞尔一笑：

    “人说无欲则刚。这个文刺史贪财好色，浑身都是欲。这种人你可以轻松地玩弄于股掌。你竟然会为他的事烦恼？”

    秦钱心想，贪财好色好说。但他偏偏好的是自己老婆，这就不怎么好办了。

    “办法总会有，但现在不好下手，我正在想怎么对付他呢。”

    “其实文刺史还是天命帝的旧臣。地命帝没有动他。如今自命帝登基不久，天下七州的刺史已经换了五个。这个文刺史原来和出身阴阳宗的兵部尚书何秀关系密切。如今自命帝屠尽天下阴阳宗弟子，何秀早就做了刀下之鬼。文叶倒台只是迟早的事情。你和他就算是亲弟兄，又有什么用处？”

    秦钱心中一惊。他自从搬到了同州之后，每日忙于生意，就少和苏婉交谈了。从来没想到她每日身居深院中不问世事，竟然还懂得天下权势变化之势。此时继位满五年的地命帝忽然殒命，他侄子南云平即位为自命帝。在天命帝和地命帝时期，整个玄门都以阴阳宗为正宗，乃大云朝廷的支柱。没想到自命帝继位之后，立刻下诏屠尽阴阳宗弟子。无数出身阴阳宗的文臣武将也都跟着倒了大霉。倒是原来不太上台面的魂宗，一步登天成了皇帝新的支柱。这些秦钱当然清楚，他没想到苏婉竟然也能一一洞察。

    “最近收到一封信，是先父有一挚友，新近受命为大内府长生局掌印。他不日即来拜访……”

    听到大内府长生局，他真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大内府虽然只是个专管太监的机构，但是离皇帝亲近，有时权势张天，比之中书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长生局更是皇帝的亲信之中的亲信。光是这三个字都足以让文刺史吓尿裤子！要知道长生局专门抓的就是封疆大吏。而且无需经过任何手续，直接就可以拿人。一旦被拿在了长生局，各种严刑拷打，让人闻所未闻。地命帝时的七个州刺史，已经有三个死在长生局的狱中。他文刺史难道想做下一个吗？

    “你是说长生局掌印白虎，会来同州城？他来做什么？”秦钱知道这些官场大员，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是绝对不会为了探望一下挚友的遗孤就千里迢迢从云央城跑到同州这样的边陲之地的。

    “你知道自命帝十八岁登基，至今尚未婚配。为他选几个合意妃子，也是长生局的分内之事……”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送给十八岁的小皇帝做妃子？”秦钱头上就像被击了一闷棍，耳朵里几乎嗡嗡作响起来。

    这都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连秦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龙吸台上，这个隆冬时节，满地白雪覆盖的院落里，和今日的德妃、昔日的苏婉目光一接，这些往事就涌上心头，清晰得宛在眼前。

    那年十月，文叶即被凌迟处死。一般来说，州刺史这样的大臣，要不就是被长生局这样的机构拿下，悄无声息地消失。要不就是由吏部先发文革职，然后被当地州府衙门逮捕，押送入京。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有可能还得皇帝亲裁。但文叶却不一样。由吏部革职之后，竟然直接交地方府台的推官审了。没多久刑部批文一下，十月即被行刑。完全和普通乡人没有区别。

    堂堂一个二品文官，封疆大吏，竟然落到如此田地。

    看到这满头已经雪白的枯瘦老鬼，被一刀一刀地割去皮rou，秦钱心中并无一丝的痛快。他只能独自一人枯坐在璃园中饮酒。

    现在璃园里已经没有苏婉了。人去楼空。秋季的黄叶落满了园子，他也无心打扫。

    究竟是他自己把苏婉送给了南云自命作妃子，还是她自己要去的，这个已经说不清，而且他也回忆不起了。当时心中有太多的纠结。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个间隙里，他会想，其实把苏婉送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皇帝毕竟不是文刺史，他并没有上门来抢女人。被人把老婆抢走和自己出于谋略主动将老婆送人的感受完全是两码事。当时文叶很快就会倒台，他并不担心再受到文叶的掣肘。要不要去夺取这个妃子之位，他没有任何被迫的成分，完全是他可以自主决定的一个主意。这是一个简单的商业计划：投资一个当今皇帝的妃子，这比任何投资都更有价值。今后秦家银号在天下必然可以畅行无阻。这是肯定的。唯一的问题是，他是否要忍受离别，以及用自己老婆去换门路的愧疚感。

    这事儿要是放在以前，他想都不用想，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问题是爱妻苏婉，这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她依然保持着十几二十岁的容貌。她可是救了自己的余生的女人。用这样的人去换钱财和前途，是不是有点荒谬？一旦苏婉成为皇帝的妃子，那么他们可就永生都不得再见了。他就得独自承受这相思之苦了。

    相思这种事，一般是要离别之后才能感觉到的。还没有离别的时候是不会有相思的。

    女人的脸无论多么完美，只要是每天抬头都能看见，迟早都会觉得不那么美了。如果她脸上有什么瑕疵，那么再小的瑕疵也会一天比一天放大起来，直到根本就不能忍受。如果她脸上没有任何瑕疵，那这完美无瑕就会成为最大的瑕疵。苏婉美得不像凡人那是真的，但这也只在初见的人在眼中。在他眼里，看了三年，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厌烦了。有时他甚至觉得送她去做了妃子也挺好的。

    “以后我的秦郎揽尽天下的金银，而我，则把持天下的权势。你我夫妇二人，虽然身在天涯，一样可以将这南云氏的天下握在手中。或许有一天，你我会在云央之巅破镜重圆，共治天下也不一定啊。”苏婉给他花了一个大饼。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很大很美的饼，当然也知道是画的。

    苏婉一夜之间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变得让他觉得深不可测。三年来她只是一个安静的贤妻，现在却忽然变成了一个城府女子。也许她只是隐藏得太好。联想初见时的传奇经历，秦钱也大致能猜到她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子。如今她心高志远，如果不放她去，那反而是束缚她了。

    秦钱就这么心念一动，做了一个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