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惊梦
他一直没仔细想过怎么安置她。【】昔时魏武王以玄璧千金,赎故人之女,为她选婿遣嫁,传为佳话,他没有过这个念头。但是要把她安置在他的后宅,又像是格格不入。这样一个人,竟让他生出无可安置的错觉。 何必想那么远,他想。他猛地伸手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并不太软,有骨节的硬度。同时僵硬的还有她的肢体。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成一朵云,她有些发怔的声音:"……写坏了。"她说。 她像是十分不擅长过于亲密的关系。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念着宋王,他当初没带她走,她没有义务为他守贞。但是他很难用常理来推测她——之前已经失败太多次。她登门拜访,芈氏吃吃同他说笑话:"兰陵公主真是太客气了,还当自己是外人呢。" 周城:…… 他私下问她王妃如何,她说:"王妃不喜欢我。"毫无疑问,芈氏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带回家的女人,任何一个。不过,最后她都会接纳,她是个贤惠人。他不觉得她会是个例外,那时候。 元昭询不知道是听了谁教唆,元宵晚上闹了场叛乱,都关起来候审。他心情不好,去见她的时候喝了点酒。 已经很晚了,外间下着雪,她给他念一卷诗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长夜静得惊人,一更更比一更深。 他是醉得有些厉害了,他想,靠在迎枕上,她的榻枕,红罗帐,金狻猊,不知道熏的什么香。火在火盆里,扑棱扑棱地响,烧得太热了,热得有些口干舌燥。他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她,坐在雪白的毡毯上,裹着玄狐皮大氅,素白一张脸,深墨色瞳仁。像只待售的小兽,小兽一样惊惶。 小厮在敲门,格外的响,因为里间太静了吧,是王妃催他回府,今儿元宵,总不好在外过夜。 "将军、将军?"她大约是以为他睡着了,走到榻边喊。 温软的呼吸拂过面颊,太近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也许是他自己的,他猛地睁开眼睛,她吓了一跳,他挨过去,在她耳边说:"公主要留我么?" 火光从眸光一直烧到耳垂,垂下来浓密的睫,底下漾着水光。像是她的眼睛也喝了酒,也有了醉意。 今晚的火真是烧得太旺了,他恍惚地想。他伸手抚她的眉目,柔软的唇,颀长的脖子,底下横生出孤楞楞一截骨。 "那王妃怎么办?"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冷冽如冰雪。 什么叫……王妃怎么办!他愣了一刻,也许不止一刻,他忽然就恼怒起来,什么叫王妃怎么办!她想做他的王妃么!她是在叫他为了她废掉芈氏么!她怎么会这么想!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 他倏然起身,面色铁青,盯了她半晌,最终拂袖而去。 他恼恨了很多天,不知道是恼恨她,还是恼恨自己。是恼恨没看出她的野心,还是恼恨她太天真。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喜欢她,就什么都会为她做?他想是他宠她过分了,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该给她一点时间,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不可能为了她休掉芈氏,芈氏与他同甘共苦多年,他不至于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 他走的时候,迎春花已经开了,大片大片的金色就在路边,远看如浮云,蝴蝶轻盈地栖在上面,杨柳青翠,袅娜像情人的腰肢。 那是三月,春水开始泛滥,而烟花散尽。 他后来再没有见过她。她死了。他想她一定死得很难看,所以那之后,他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 那是凛冬,草叶上都挂着霜,仗打了大半年,僵持不下,忽京中来信,说皇帝跑了。他当时大吃一惊,然而信中语焉不详,送信之人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几乎是即刻下令收束兵力。 人不下马,马不解鞍,直追元明修,一直追到黄河边上,元明修已经渡河。他自忖不能背负弑君之名,踌躇良久,终于收兵回京。 京中虽然人心惶惶,好歹没有出大乱子,松了口气。 问留守心腹,皇帝缘何出奔,心腹顾左右而言他,他勃然大怒,才应道:"王爷为何不回府问王妃?" 和芈氏有关?他吃了一惊,芈氏一向安分,何至于逼元明修至此? 回到府中,府中静好,妻子儿女笑脸相迎。 大郎还是淘气,二郎还是阴郁,大郎老欺负他。六郎是越来越肥了,该给他找匹能负重的马。八郎病恹恹的,一看就知道还是没起色。九郎嘴上常年抹了三寸厚的蜜,把芈氏哄得眉开眼笑。 等一个一个都下去,只剩了他和芈氏。他问:"陛下是怎么回事?" "陛下?"芈氏怔了一怔,像是许久才记起来,"前月,陛下召了兰陵公主进宫。" "他找她做什么!" "说是吴主相求,请陛下把皇后还给他。"她说。 这句话并不长。 几个字一个一个排着队传进他的耳朵里,然后从脑子里穿出去,就像风穿过空空荡荡的厅堂,空空荡荡的庭院。他想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哭。 她说人有的时候,会哭不出来。 很久了,奇怪,他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句话? "王爷、王爷!"像是有很多的声音在周遭响,争先恐后,嘈嘈,嗡嗡嗡,像挥之不去的苍蝇。 他有些茫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四周又静了下去,静得连风都只敢蹑手蹑脚从他身后过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她是回不来了。 她肯定已经死了。他觉得心口那个地方绞成了一团。 "你怎么不拦着他?"他问。 芈氏叹了口气,她说:"从前我也劝过王爷,要把公主接进府里来,好歹是个名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和她之间,没有名分。没有缘分。萧南没有休她,她就还是萧南的发妻。萧南向皇帝索要他的妻子,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别说元明修,就是他当时在洛阳城,又能找个什么借口拒绝呢?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匹夫且不能忍,而况萧南一国之君。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他会为她兴兵么?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元明修把她交给了萧南,这一路远去,山高水长。 他忽然知道了为什么消息能封锁得这样好,为什么元明修会惶然西奔,为什么几乎所有臣属都闪烁其词,只与他说:"为什么不回府问王妃呢?"她说:"王妃不喜欢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来他待她,当真是不一样的。或者是因为他待她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握紧了拳,慢慢又松开来。他该兴师问罪么?她有什么罪呢?她说的有什么不对?她没有名分,所以她拦不下皇帝,阻止不了她南下,阻止不了她赴死。她没有错,错的是他。 是他。 他把手按在案上,撑住自己的身体。身体这样重,重得像一座山。他想他并不是特别难过,只是心口那个位置,绞成了一团。像是打了无数的结,纠缠了又纠缠,恨不得拔刀斩断了,能痛得轻一点。 "王爷?"芈氏的声音就在耳边。他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夜色下的黄河,黄河水呜咽,月光滔滔。不知道为什么,今年黄河没有结冰。如果他回到那个时候,会不会杀了他?他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无从假设,无从后悔。 "还有别的消息么?"他问。 "什么……什么别的消息?"芈氏茫然。 "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但是凛冽如刀锋,割伤她的眉。芈氏抿紧了唇。她知道他知道了,那也在意料之中。能瞒得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他迟早会猜到。她说:"已经……过世了。" 王侯之死曰薨。公主之位,爵比亲王,但是她只说,过世了。她不承认她的身份。 "在哪里?" "到长江了。"知道她死已经足够,其他,不重要,对她来说。 "尸体……" "被吴人带走了。"也许是抛在长江里,其实她也不知道。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竟然从来不知道,她对萧南,有这样重要。也许不是萧南,也许是一种挑衅,也许是别的。他想不下去了,想明白有什么用呢。她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他觉得疲倦。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疲倦。 风在窗户外,刮了整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雪。一年又过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