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激怒
"即便兄弟惦念,但是嫂子与弟媳呢?她们与这家做女儿的,可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凭什么她们要在自家养个闲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佩饰零嘴,这万一要得了病,还须得延医请药,百年之后,须得她的儿女们养老送终。【】就算是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一星半点,但是人性之贪,哪里有止境呢?做女儿的多占一分,嫂子与弟媳的儿女,就少占一分,只有投入,没有回报。谢jiejie是个明事理的,倒是给我说说,这做嫂子做弟媳的,凭什么吃这个亏?" 谢云然哑然,这婚嫁背后**裸的交易关系,从前没有人同她说过,她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时候被戳穿,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这家没有儿子,那就又回到之前女子不能立业的问题上,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为官做宰,守着偌大家业,岂不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说到底,还是因为女子不能立业,"谢云然苦笑:"所以无论贫穷、富贵,都不得不仰人鼻息,三娘这话又绕回去了。" 嘉敏放下手中荷叶盏,盯住谢云然,缓缓说道:"jiejie也认为,自己不能立业么?" "如何立业?" "恕三娘直言,只论生儿育女,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也未必不如jiejie。"嘉敏道:"jiejie自小受教,读书识字,论见识与才能,天下多少男子不能望项背。难道jiejie原本打算把这些都束之高阁?" "当然不是!主持中馈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养育儿女难道不需要见识与才能?怎么能说束之高阁呢?" "养育儿女是传授与指点,不是发挥才能。"嘉敏应声驳道:"主持中馈,那须得jiejie有这个运气。jiejie是高门女子,日后必配高门男子,如果男子家中尚有祖母、母亲,须得几时才轮到jiejie来主持中馈!" "有的人熬到死,也没有轮到。"嘉敏截断谢云然未出口的话。 谢云然心里浮躁起来——难道不该是这样么?她所设想的人生,就是这样啊。她努力读书识字,努力学习才艺,难道不就是为了配得上一个更好的郎君么?至于这些才能,有没有用,用不用得上,那有什么关系呢? 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呀,上至公主,下至村妇,为什么三娘偏偏说这样不对呢?到底哪里不对? "三娘你到底要说什么?"谢云然脱口问。 "我想说……"嘉敏忽然想要避开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不能这样,避开就是示弱,示弱就无法再说服她:"jiejie自己也说,像jiejie这样的人,能诗,能书,能绣,能画,能歌,能舞,知进退,晓礼仪,善骑射,懂音律,门第清贵,难道就因为容貌受损,就会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不如么?" 那确实是她说过的话,谢云然想。她不服气,但是不服气有什么用。就如三娘所说,女子不能立业,唯有成家。她会的这些,技艺,才能,就没有施展之地,可不就是连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有不如么? 谁会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呢?也许三娘是想安慰她,天底下总会有不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但是这样的话,怕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但是嘉敏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道:"天下人都说,女子不能立业,jiejie就信了女子不能立业么?寻常女子,确实立业艰难,但是以jiejie的家世,以jiejie的能力,天底下这么多庸庸碌碌的男子都要立业,jiejie为什么不能?" "如何立业?"谢云然重复,这是她之前问过的话:"三娘你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如何算是立业?养得活自己就叫立业。jiejie养不活自己么?除去嫁人一途之外。如果jiejie喜欢行商,难道谢家没有商铺?如果jiejie喜欢从政,女子虽然不能为官,难道也不能做幕僚?如果jiejie喜欢的是琴棋书画,岂不闻洛阳纸贵?这些,与容貌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人,会因为jiejie容貌受损,而拒买谢家商铺的东西么?这世上的人,会因为jiejie容貌受损,而拒绝有用的进言么?这世上的人,会因为jiejie容貌受损,而拒绝精妙的琴曲、棋谱和书画么?" 嘉敏歇一口气,往下说道:"jiejie容貌受损,唯一有害的,就是无法嫁一个贪图美色的男子,无法为他生儿育女。" 果然还是有这句,谢云然冷笑道:"天下有不贪图美色的男子么?" "没有,"嘉敏毫不犹豫地回答:"所以jiejie就觉得活不下去了么?难道除了嫁人之外,jiejie活在这世上,就再没有别的价值了么?作为一个人,而不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jiejie见过哪个男子,除了是丈夫、是父亲之外,就没有身份了么?他还可能是官员、是商人、是农夫、是工匠、是学者。" "jiejie或者会反驳我,说男子是男子,女子是女子,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么?jiejie听说过苏州的绣娘么?她们未必识字,她们也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jiejie这样光彩照人的才学与容貌,但是在妻子、母亲之外,她们在这世间,还有她们的身份。jiejie的见识,连这些贫贱之人都不如么?" "当然不——" "不,"嘉敏却打断她:"jiejie就是这样,jiejie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子不配为人,只能作为妻子、母亲,依附于丈夫、儿子存在,jiejie就是觉得,jiejie生下来,活在这世间,学习这些技艺,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独的人,存在于这天地间,所以jiejie在容貌受损之后,无法再得到一个堪能匹配的男子,就失去了这唯一的生存意义,就如天崩地裂,不惜以死来抗争这样的命运。" "不、不是这样的……"谢云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听得出嘉敏语气里的不屑,她瞧不起她。 她在污蔑她。 嘉敏再一次不容她把话说完:"必然是这样的,否则无法解释,jiejie心存的死意。jiejie先前说平生憾事,只剩下没有报答我。不,jiejie遗憾的事情多了去了,崔家纵然得到报应,难道jiejie死后能亲眼目睹?日后伯父伯母因为jiejie伤心,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抚慰他们?jiejie亏欠他们才是最多,jiejie不必说对不起我,反正我所付出的,jiejie也回报不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呢——"
"住口!"谢云然终于再忍不住,大叫起来:"住口,你、你出去!" 如果说话的不是嘉敏,她大概早就叫她滚了!谢云然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乱响,像是有几千只几万只苍蝇在飞,眼前一时黑,一时又金星乱冒,而嘉敏的声音,穿过那些嗡嗡嗡乱飞的苍蝇,准确地传递进来:"jiejie觉得三娘说错了么?" "出、出去!"谢云然指着门——也许那边是门罢。 "jiejie是否觉得——" "住口、出去!四月、四月!"谢云然叫到第二声,四月匆匆进来:"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请兰陵公主出去。"谢云然长长吐出一口气。 嘉敏和半夏出了谢云然的屋子,外间候了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给她们领路。四月因急着要回去照看谢云然,十分歉意,说了许多次:"我们姑娘……心情不好,公主莫要见怪,要怪,就都怪奴婢吧……" "怪你什么。"嘉敏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打不起精神,听四月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你快回去吧,我都理会得。" 出了院门,等在外头的是谢夫人的贴身婢子,说夫人有请。嘉敏带了半夏过去,谢夫人等在花厅了,遥遥见了嘉敏,竟是起身相迎。嘉敏是晚辈,哪里当得起,忙推辞、寒暄,好半晌才能坐下叙话。 谢夫人说:"云娘不懂事,招待不周,三娘莫要介意。" 嘉敏应道:"伯母客气。" 谢夫人叹了口气:"三娘,你和云娘要好,伯母也不当你是外人,但是退亲这件事,恐怕还须得重新斟酌——"谢云然退亲,是借了嘉敏的势,谢夫人要去挽回,就不得不先与嘉敏商议——虽然嘉敏是晚辈,毕竟身份贵重。 嘉敏沉默了片刻,说道:"伯母要不嫌我说话直,就听我一句。" 她上次这么说,就说了句"来日方长",谢夫人心里直犯嘀咕,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这么多弯弯道道,面上不露,说道:"三娘有话直说就是。" "崔十一郎……不是良配。" 谢夫人:……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知道什么是良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