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浮屠
卯时正,太后与皇帝座驾到。【】 嘉敏那个高个子的侍婢"曲莲"一直没有回来,嘉敏支了半夏去找,半夏又一去不返,嘉言分了白苏给她用,顺便埋汰几句,嘉敏只是不吭声。南平王妃带了嘉言、嘉敏姐妹,并贺兰初袖一起出迎。 贵人们按身份、地位、受宠程度各就各位,各自寒暄、见礼不提。 太后恼火嘉敏上次拒婚,虽然过去也有小半年,也听说嘉敏在瑶光寺一心祈福,但是一瞧见,就想起她在宫中三番四次的顶撞——毕竟到她这个位置,这世上也没多少人敢顶撞了,就只招手叫了嘉言和胡嘉子过去。 贺兰初袖斜睨嘉敏一眼,嘉敏明白她的意思,是在同她说:你看,你救了她这么多次,她可不念你的好。 嘉敏伸出食指,凌空朝她点一点,但笑不语:我予你的恩惠,比太后还多,你也没念我的好呀。 她于她有什么恩惠,害死了她母亲么,贺兰初袖扭转头,自找人说话去了。 "见过公主殿下!"忽听得一个声音,声音是熟的,称呼却恁地别扭——虽然封了公主,除去正式场合,亲近家人也不会正儿八经把公主头衔挂在嘴边,就连郑林、周四,也都跟着她身边人直呼"三娘子"。 一时嗔道:"谢jiejie打趣我!" "不敢!"谢云然微屈膝行了一礼,被嘉敏扶起,这才走上来与她并肩而行:"殿下如今可是正经食邑三百户的公主殿下,私下也就算了,这等场合,我还是呼殿下的好。" 嘉敏道:"谢jiejie再呼我一声殿下,信不信我这就走!" "信,当然信。"谢云然笑了起来。 两人走得近了,谢云然就有心想要问桃林中绝色男子的处置,嘉敏却不提,一门心思同她说些胭脂水粉,白玉琉璃,桃花杏花。谢云然何等灵敏,便知嘉敏是故意如此——她不想提,为什么? 谢云然满心疑惑中,又陆续有人近来,这次接到请帖的人家细数起,其实不多,也不是每家都会带女孩儿来,比如穆秋玉来了,李家姐妹就没来,郑笑薇来了,陆静华没有来——许是订亲前不便见面。 几人若无其事,无非说些别后见闻,贵人们结束了寒暄,由住持引领,太后与皇帝打头,开始登塔。 永宁寺通天塔分九层,高四十九丈,从外看,只觉雄伟非常,到里间才知道奢华无尽。三户六窗,皆绣柱金铺,门上铺首,檐下宝铎,尽用赤金,嘉敏这一路数上去,竟数不清有多少枚,阳光打在金铃上,灿然夺目,如有风,则泠泠作响。 胡太后定然想不到,有朝一日,这极尽奢华的通天塔,会是她爱子的葬生之地。那是冬天,腊月里,堂哥元钊把刀交给她,他说:"你去,送他上路吧。" 风吹得和刀子一样。那是嘉敏前世最后一次登临此塔——之后不久,元钊被群起而攻之,在撤离洛阳之前,一把火烧了它。 那是深夜,塔中再没有别人,青灰色的石阶在火光里楚楚,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最高最远的地方,一步,又一步,哒,哒,哒,走得悲喜交加。塔外金铃响了一阵,又一阵,鬼影幢幢在火光里迎面扑来。 那是地狱! 谁也没有进过地狱,谁也不曾从地狱中归来——如果她和贺兰初袖不算的话。她没来得及进,她也不知道贺兰初袖有没有。 但是那一夜,她就真真切切走在地狱里。她真真切切看到了地狱里形形色色的刑具,比如寒光闪烁的刀山与剑树,鲜血和rou丝就挂在刀刃剑尖上,有人挣扎着想要后退,被青面獠牙的小鬼狠狠抽了一鞭,她看到那鞭梢上的倒钩与棘刺,看到罪人惊恐的眼睛和哆嗦的腿;看到热滚滚的镬汤,镬汤上正越来越快下坠的人影,热气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面孔,她看不真切那是谁。 也许是她见过的,她爱过的,她怨恨的,她惦记的……谁知道呢。 嘉敏漠然随人流往上走——近百贵人与官眷,也没有哪个,有这样冷淡这样漠然的一双眼睛。 她看到炽热的火焰,熊熊,与她手里的火把交相辉映,她能感受到其间的热度,密密麻麻的汗珠,沿着脊柱生出,沿着脊柱往下流。有人在火里,面目焦黑,他声嘶力竭地哀嚎,小鬼哈哈大笑。 然后是毒蛇,有千条、或者万条,纠缠的、蠕动的毒蛇,斑斓的身躯,各种形状的头颅,吐着信子,缠在罪人的身上,沿着小腿往上爬,钻进眼睛里、耳朵里……无孔不入,你能看到扭曲的面孔,但是已经听不到哭泣。 又有拔舌,有蒸煮,有人被置于俎板之上,刀斧之下,横腰欲斩。 我不怕。她对自己说。过去这么久,她像是还能隐隐听到画壁中前世的喃喃自语的回音,我不怕,就算日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先杀了那人——那人是君,是兄,是她的杀父仇人! 如果她死于这一日,大约这世上,她最怨恨的人,就是皇帝了,她想。可惜,还有后来。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嘉敏抬头,目光在空中与贺兰初袖一碰,又各自移开。她在窥探她。 嘉敏进永宁寺弑君的时候,贺兰初袖已经和萧南在一起了。更准确地说,那之前,就已经勾搭上了。嘉敏不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在事后推测,应该是洛阳岌岌可危之时,贺兰初袖果断帮萧南拿下九门兵权。萧南在军中原就有根基,又有天子令在手,自然不难一呼百应。 是有萧南与元钊的里应外合,才有洛阳城一朝陷落。
元钊拿下洛阳,萧南居功至伟,嘉敏却没得到什么好处,除了……手刃仇人。王妃是早带了昭询远走,嘉言下落不明,就只有她了。毕竟杀父之仇,即便元钊素来瞧不上这个堂妹,也不可能让别人动手。 但是那时候嘉敏竟然不敢!她没有杀过人,她连鸡都没有杀过。她战战兢兢,一个人走在深夜的通天塔里,走在地狱变的壁画中,几乎以为自己就在地狱——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地狱不是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 整整两层地狱变走完,地藏王菩萨的宝冠赫然在望,几乎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壁画不可谓不精美,只是越精美,就越逼真,就越可怖——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谁手里没攥过一两条人命,谁敢说,生平无一事亏心? 太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永宁寺住持自然极有眼光,恰到好处解说道:"地藏王菩萨功德早已圆满,只因在仞利天受佛祖嘱咐:"释迦佛入灭到弥勒佛下生人间之前,六道众生都由你来教化",地藏王于是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所以即便是在地狱中受苦的罪人,只要虔心向佛,称念菩萨名号,就能得到菩萨愿力。" 壁画里,地藏王菩萨莲座之下,无数仰望的面孔,喜悦都浮在眼睛里,光晕从背后升起,祥云朵朵,那是被洗净的灵魂。 住持话音方落,就听得人群中有个少女清润的声音:"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有人侧目,更多人跟着诵念佛号,连太后也含笑,双手合十。皇帝目色微沉,他像是想要伸手抚一下壁画里仰头的灵魂,但是最终也没有,只低眉,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嘉敏心里哼了一声,谢云然低声道:"你家表姐,可真是个妙人儿。" 当然妙。方从地狱变的惊魂中出来,这一众贵人,哪个不想念一声阿弥陀佛。只苦无机会。有贺兰初袖带这个头,就都有了台阶。不说感激,好感总要添上一分——也就她才需要私下讨好。 倒是正正能做萧南的贤内助。嘉敏不无含酸地想。奈何一样米养百样人,她是明明知道,只是做不出来。讨人欢喜,也是件需要天赋的事。 又往前,是龙树菩萨,观音菩萨,常悲菩萨,陀罗尼菩萨,金刚藏菩萨,画像栩栩,各有姿态。 接着黑衣黑马黑幡的招魂使者,又有秦广王判案图,亡人渡河图,五官王举秤量罪图,最后轮转王判决图,再之后是六道轮回,这已经走完四层浮屠了。贵人素来出行坐车,坐辇,要不是因着太后与皇帝在此,怕是要走一层,歇一层,饶是如此,到四层走完,也有些喘,只是咬牙硬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