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怒火
这一问一答,把上首的皇帝太后气了个倒仰——你一个宗室女,就算拿到牡丹也封不了后,倒教皇帝一番算计落了空,剩下白玉盘转到贺兰初袖面前,就只剩下孤零零一支月光花,孤零零地鲜妍。【】 偏嘉敏促狭,还装腔作势地说道:“我倒忘了还有表姐,我拿了花,表姐岂不是没了选择余地?不如……我把花放回去,让表姐先选?” 作势就要摘花。 贺兰初袖心里直吐血,却也只能笑吟吟按住嘉敏的手:“表妹这说的什么话,牡丹贵重,也只有表妹的命格才压得住。” 有太后、王妃、两位公主在,“贵重”两个字,怎么都轮不到嘉敏头上。 嘉敏闻言,似笑非笑打量了贺兰初袖半晌,忽地叹息道:“表姐这话可就说错了。” “哦?”贺兰初袖咬牙只道,“愿闻其详。” “所谓锦上添花,”嘉敏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的姓氏,原也不需要区区一朵牡丹来增光添彩,倒是表姐,这么好人才,添一朵花,没准就真贵重了——表姐难道没听说过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呐。” 这话阴损之极,刻薄得不留余地,偏还无可辩驳——贺兰氏能与元氏比么——惊的不仅仅是谢云然一干贵女,连上头太后、王妃也忍不住想:贺兰初袖到底哪里惹到嘉敏了,引得她这样反击。 然而贺兰初袖反应也是极快,闻言一扭腰,往太后看去,嗔道:“姨母给我做主,阿敏又欺负人了!” 嘉敏“哎”了一声,却是说:“哪里来的‘又’字,表姐冤枉我!” 太后只管打圆场,笑道:“嘉敏莫急,阿袖也莫急,嘉敏是一番好心——他日你得了贵婿,莫忘了谢她今日吉言!” 贺兰初袖不依:“姨母也取笑我!” 双方几轮太极推下来,席面上莺声燕语,皇帝觑机告了个罪,退了场。 一派的歌舞升平。嘉敏的目光越过那些真真假假的笑容,飘了起来:她挡了贺兰初袖的路,她挡了贺兰初袖的青云路,她宁肯冒着开罪皇帝的风险拿起那支不合时宜的牡丹,也不肯它落在贺兰初袖的手里,贺兰初袖会怎么对付她呢?谁在乎!嘉敏忽然就笑了起来,举杯,一饮而尽:谁在乎! 一旦接受贺兰初袖并不是她前世以为的那个袖表姐,就再没什么值得挂念值得迟疑值得伤心难过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玉山倾倒。 “说了谁都不许进来!”皇帝几乎是在咆哮,然而门还是被推开了,一只竹丝白纹粉定盏脱手就飞了出去,砸在来人头上,一行血,沿着面颊汩汩地流了下来。瓷白的肤色,被衬得触目惊心。 原本就单薄的眉目,越发锐利,锐利得就像是刀刃,薄而脆。 “十七郎!”皇帝惊道,“怎么是你!” 十七郎笑道:“陛下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么,小顺子在外头急得哭,我想着,陛下总不能打我,谁知道陛下还真打——” 他是在说笑,皇帝面上却一丝儿笑意都没有,怔怔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声道:“十七郎!” “嗯?” “朕这个皇帝,委实做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初先帝以天下托付陛下的时候,想必料不到陛下会这么想。”十七郎淡淡地说。 “什么?!”皇帝又惊又怒。 十七郎提高了声音,以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重复:“当初先帝以天下托付陛下的时候,想必料不到陛下会这么想。” “砰!”皇帝出拳,十七郎仰天倒下。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宋王府里,萧南的书房之内,来人取下帷帽,萧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谁!谁打的你?” “自然是皇帝。”少年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目如今再看不到半点,乌黑肿胀的眼睑,纯然就是个猪头模样,那声音却是冷的。 萧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吩咐下人打了水来,亲自给少年擦了脸,又自多宝格里取出一只青玉八角盒,盒子一开,整个书房都弥漫着清淡的薄荷香,萧南指尖挑一点棕金色油膏,就往少年脸上敷:“好端端的,你惹他做什么。” “我惹他!”少年“桀桀”地笑起来,猛地飞起一脚,萧南及时闪身,就听得“哐当”一声,水盆被踹倒,一盆水全撒在了地上,污水横流,混着血丝。少年冷冷地说:“我惹他!萧南我问你,你到底对元嘉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今她是宁肯拼着爵位不要,也不肯嫁给你了!” 素来机敏的宋王萧南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呆呆重复问:“嘉敏?” “元三娘?” “元三娘。”十七郎用肯定的口吻回答他。 到底是萧南,迟滞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并不问“爵位”的缘由,只道:“我原本就说过——” 眼看十七郎又要发怒,萧南忙抬手道:“如今你拿到一半的羽林卫,难道还不够么?” “不够、当然不够!”十七郎泄愤似的叫了两声,方才放平了语调,“羽林卫能当什么用。” 萧南见他狂躁,柔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娶到三娘子,南平王终究是燕朝宗室,他也姓元,他不会因为我娶了他的女儿就信任我,就如同我的父亲,娶了先帝最珍爱的meimei,也无济于事一样。” “但是你别无选择,只能一试!”十七郎叫道。 “谁说的,来日方长——”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十七郎又叫了两声,方才吐出一口气,凑到萧南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饶是以萧南的养气功夫,也不由变了脸色,良久,哑声道:“你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十七郎说,“我几时骗过你?” 萧南微微垂下眼帘,水滴从指尖滑下去,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才听到“滴答”的声音,萧南说:“我来想办法吧。” 嘉敏睁开眼睛,守在床边的人竟然是谢云然的模样,愣了片刻,闭上眼睛,过得一刻再睁开,发现没有看错,真是谢云然:“谢、谢jiejie怎么在这里?” 谢云然像是从沉思中惊醒,有些手忙脚乱:“你醒了……要喝水么?还是醒酒汤?头疼不疼?”
“我……喝醉了?”嘉敏眨了眨眼睛,脑袋重如秤砣。 谢云然捂嘴笑道:“可不是!醉猫儿一只,四只爪子只管挂在人家身上,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搬回来。” 她形容得活灵活现,嘉敏赧然,只好装作不在意,环视四周,头顶水墨云锦帐,帐上精绣的撒珠银线海棠花,帐下垂着鎏金镂空花鸟香薰球,一丝一丝吐着香,清淑如莲,悠远绵长,一点点凉,一点点甜,像秋天晚上的月光。 “这香味倒是特别。”嘉敏嘟囔着说。 “金屑龙脑香配的相思子,便宜你了。”谢云然仍然是揶揄的口气。 嘉敏“唔”了一声,又绕了回去:“谢jiejie怎么在这里?” “我……”谢云然道,“张嘴!” 嘉敏咽下一口醒酒汤,又酸又甜,那气味混着香往脑门一冲,倒是清醒了好些,就听得谢云然道:“我来谢你白日为我解围。” 牡丹花……嘉敏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意象,不由苦笑道:“我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谢云然说。 两人相对看一眼,不由失笑,谢云然道:“你先说。” 嘉敏略斟酌了一下字句:“恐怕这宫里的消息,瞒不过你们谢家人。” 谢云然原本以为嘉敏会直接问她为什么放弃皇后的位置,却不料是这样一句话——她是将她的处境,放在了皇后这个位置之前,心里不由一暖,颔首道:“我原本也没有想过要瞒过他们。” 嘉敏有心想问“那你如何同家里交代”,又担心冒犯,踌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出口,倒是谢云然大大方方说道:“陛下秉性刚烈,至刚易折,恐非良配。” “至刚易折”四个字让嘉敏一怔,心里好一阵唏嘘,皇帝最后的结局,可不就验证了这四个字。不由得钦佩起谢家的相人之术来。这些日子,谢云然和其他贵女一样,困守后宫,消息纵然有,应该也不多,能够看到这一层,殊为不易。 只是,皇帝虽然不是佳偶,这世上要找个良人,何其不易。何况谢云然这样,身负家族之望的女子,只怕是拒得了这次,拒不了下次。然而太久远的事,多想也没有用,人生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 口中便只道:“既然你都想好了,我就不担心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辟寒钗。” 谢云然倒不追问她用辟寒钗做了什么,想是心中有数。却说道:“我先前……以为你会中意贺兰姑娘做皇后。” 嘉敏涩声道:“……曾经是。”前世是,到今生,已然知错。 谢云然见她神情惨淡,又想起她白日在席间猛喝的几觞酒,心里越发疑惑,想道:以三娘这样敦厚的性子,贺兰初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伤痛至于此,鄙薄其人?但是贺兰初袖和嘉敏终究是表姐妹,谢云然也知趣的并不追问。一时屋里静了下来,就只有那只鎏金香薰球,缓缓吞云吐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