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贺兰
“……阿敏、阿敏你在听我说吗?”温姨娘觉察到嘉敏的心不在焉。【】 嘉敏平静地看着温姨娘:“那姨娘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温姨娘一头雾水。 嘉敏一脸天真:“姨娘说严嬷嬷教得不好,那姨娘能给我另请一个嬷嬷吗?” 温姨娘张口结舌,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擅长抱怨,可不擅长解决抱怨,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问:“咱们、咱们不能回平城去么?” “妈说的什么话。”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像是责备,更像是娇嗔。有人打起帘栊,翠色比甲的婢女扶进来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素白罗衫,束腰画裙,裙幅极繁,腰间每褶一色,轻描淡绘,色极简雅,这一步一步走来,如弱柳扶风,如菡萏初绽,如花树堆雪,新月生光。 仅是风姿,已经足以醉人。 嘉敏悄然收拢五指,指尖掐进掌心里,要这样,她才能用平常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表姐。” 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是温姨娘的女儿,兰父早逝,家族无依,一直被温姨娘带在身边。温姨娘和温浣初长相都只寻常,初袖却美得不同寻常。嘉敏打小就觉得袖表姐好看,连名字都比她的好听,又是一起长大,嘉敏和袖表姐的亲近,远胜过哥哥昭诩和meimei嘉言。 所以贺兰初袖给她的伤害,也远远大过嘉言。她能够原谅嘉言的见死不救,却不能够原谅贺兰初袖的背叛。 贺兰初袖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这样的才貌,很难不眼高于顶,而长居南平王府,更助长了这种眼高于顶,嘉言在十年之后仔细回想自己这个表姐的生平,她最初看上的,就不是哪个人,而是九五至尊这个位置吧。 嘉敏唇边一抹冷笑:最美貌的女子,该配身份最高贵的男人,这仿佛是一个常识,虽然世事并不尽如此。 贺兰初袖娉婷走到床前,笑吟吟地说:“妈说的什么话,姨父的家在洛阳,表妹的家就在洛阳,平城虽好,到底不是家呀。” 洛阳的好,更准确地说,是王府的好,贺兰初袖比温姨娘体会更深。她想留在洛阳,也比嘉敏更热切。 温姨娘被女儿说得讷讷的:“可是严嬷嬷……” “阿敏又作怪了吧,”贺兰初袖笑盈盈伸手来捏嘉敏的脸,嘉敏生硬地扭转头,贺兰初袖的手顺下来,拍拍她的肩,“妈你看我身体这么弱,都能够坚持下来,阿敏怎么不能,她作怪哄你心疼呢。” 嘉敏微垂了眼帘,眸子里诧异的颜色越染越深。 她自小和表姐好,是真不记得表姐有过这样的言行。这话里的意思,是暗示她装昏偷懒,然后把过错归结于继母吗? 是她多疑还是表姐有心?嘉敏试图分辨这其中细微的差别。这一段并没有给前世的嘉敏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在当初的嘉敏看来,不过是姐妹间嬉闹,而不是污蔑。因为要好,所以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往恶意上想,因为要好,她怎么做她都不讨厌,因为要好,所以就算逾矩也能被轻易原谅,而如今……如今是以果推因,因为早知道最后的背叛,所以一言一行,都变得可疑。 该怪当初迟钝和轻信,还是痛楚如今再无法迟钝和轻信? 迟钝与轻信,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有多痛,多险,多可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而温姨娘已经全然不记得女儿抱怨过严嬷嬷凶蛮的话,抚着胸口叹说:“……那就好、那就好。” 贺兰初袖察言观色,怯怯地问:“表妹还在怪王妃吗?” “我为什么要怪母亲”几个字到嘴边,嘉敏一惊,忽然就记起来,当初的嘉敏应该是这样应的:“都是她、都是她!我好端端在平城过我的日子,把我接洛阳来做什么,打量着我爹不在好欺负是吧,还找了那么个凶死人的老蛤蟆——” “老蛤蟆”是贺兰初袖给严嬷嬷取的外号。 少女的促狭与机灵,很容易得到同伴的追捧。 嘉敏记得是和初袖一起学规矩,初袖偷偷在她耳边说了这三个字,嘉敏把眼一望,严嬷嬷那张比常人大、比常人厚的嘴正一张一合,瞧起来可不就像蛤蟆。当时就乐了,接下来的课程,嘉敏就老盯着严嬷嬷的大嘴,和初袖挤眉弄眼,贺兰初袖好定力,像是全无察觉,装得一本正经,嘉敏忍不住偷笑,严嬷嬷说的什么,都没听进去,反复几次动作不到位,才引来严嬷嬷惩罚—— 那又是无意,还是有心? 嘉敏在心里摇头,口中只说:“袖表姐说什么呢,那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显然在贺兰初袖的意料之外,贺兰初袖微怔了怔,说:“严嬷嬷是王妃请来的……” “母亲当然是为我好,才请了严嬷嬷来,”嘉敏不等她说完,截口就道,“我一直在平城,姨娘少有交游,我都没怎么见过外人,容易露怯,更何况平城和洛阳,风俗还有不同呢,母亲请了严嬷嬷来,自然是为我好,我不专心,让严嬷嬷罚了,当然是我不对,我正要竹苓帮我准备礼物,去严嬷嬷那里赔礼呢。” 这话出来,不仅贺兰初袖,就是温姨娘也大吃一惊,讪讪地说:“阿敏这是怪姨娘了?” “姨娘又胡想了。”嘉敏拉住温姨娘的手撒娇。 温姨娘虽然胆小,怯懦,无用,有私心,不会说话,也没有好好教过她人情世故,但是那不是她的错。温姨娘出生困苦,所嫁非人,在夫家受够了欺负又被逐出家门,娘家也不肯收留,只有温浣初给了她们母女歇脚之地。她对温浣初是真心感激,对嘉敏也是真心疼爱,只是有些东西,她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又如何教得了嘉敏? 后来……贺兰初袖背着嘉敏和萧南上床,哄着萧南纳她为侧妃。她曾经贵为皇后,又怎么甘于只做一个侧妃,挑拨,教唆,各种手段,让萧南彻底厌弃了她。满府的人都知道王妃不受宠,一一都欺上头来,残羹冷炙,冷言冷语,病了也请不来医,只有温姨娘,隔三差五来看她,偷偷给她塞吃的用的,背着人给她买药,抹着眼泪说:“我对不住阿姐……”
那时候嘉敏强撑着坐起来,指着门歇斯底里地吼:“出去、给我滚出去!” 药包散开来,散得一地都是药渣。 但是温姨娘还一直来一直来……一直到萧南叛国南归。燕帝要杀嘉敏,温姨娘还挡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放过她、放过她……” 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求见燕帝,拿话威胁他“你杀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萧南得胜归来,问你们索要他的皇后”,或者哀求也可以,哀求他们说“宋王不喜欢王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们杀了她,不过是教萧南遂心如愿”,可是温姨娘不会,她没有那么灵巧的心思,也没有那么灵巧的口舌,她只会用自己臃肿的身体挡在她的面前,给那些人磕头,求他们放她走,至于她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下,还有没有她元嘉敏安身之处,温姨娘是不敢想,也想不到。 所以也没有人肯听她的哀求。 她扑上去抱住那些人的腿,转头对嘉敏说:“阿敏快跑!”嘉敏没有动,她动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又一刀,也许是几刀,十个手指断落,然后是手臂,手落在地上,然后人终于倒下去,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倒下去,血慢慢地流到嘉敏的脚边,到这时候,嘉敏才意识到,温姨娘死了,温姨娘为她死了。 嘉敏的眼中忽然涌出了泪光:“姨娘和我什么情分,我怎么会怪姨娘。要我说,让我们一直呆在平城,是阿爹想差了,平城虽然好,到底不是洛阳。姨娘,我们要适应洛阳的日子,也许我们在洛阳,还要呆很久很久……比平城更久。” 她会好好在洛阳扎根,生长,她不会再让那些爱她的人惨死。 “阿敏每次都这样,显见得就你们母女情深!”贺兰初袖跺脚不依,“妈偏心,阿敏哪里比我好,你就只心疼阿敏!” “都心疼、都心疼!”温姨娘很享受两个女儿的撒娇,一手搂住嘉敏,一手把贺兰初袖抱在怀中,“都是我的好孩子。” 嘉敏偏过头,看见贺兰初袖眼中一闪而没的光。 她说的是真心话。这些话,在若干年后,她用了另外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重复。她说温姨娘偏心,说她元嘉敏凭什么什么都有,明明她贺兰初袖比她美貌,比她有才,比她聪明比她会揣摩人心审时度势,为什么她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连她的母亲,都更偏心她。 那也许是真的。 嘉敏闭上眼睛,在唇角,留一个清淡的微笑。 一切重来,一切会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