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话 标致

    2009年以来，北京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几件大事。

    新建的央视“大裤衩”着了火，某人顶了雷，主持人罗京癌症去世，朝阳群众很伤心，还有三环的房价已经突破三万，喜迎国际接轨价格。

    可对于刘长根来说，今年最大的事莫过于买了北京的房产，当然，买车也会紧跟其后。

    从西四环到大屯，二十几公里的距离着实不近，不论是上学还是去店里，地铁公交的来回折腾，时间一长，儿子，媳妇儿，早都牢sao满腹。

    老刘既不安慰，也不反驳，心中自然有数，不就是个车么！上百万房子都买了，还怕买不起一辆代步工具。

    周日早饭后，儿子在家全天候的准备中考，老刘带着媳妇儿去逛4S店。

    临出门前，媳妇儿再三嘱咐，代步而已，实用就好，不必追求档次和款式。

    老刘笑着点头，调侃媳妇儿有钱还是改不了抠抠索索的习惯。

    媳妇儿憨厚的回答，这叫美德，河南老家的传家宝之一。

    夫妻俩坐着公交来到汽车城，这里低中高档，各类品牌应有尽有，分成了国产品牌区、进口品牌区、合资品牌区三个大区。

    正值周末，车城里却已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各个品牌为了争夺客源，各显神通。请性感辣妹热舞助阵，请俄罗斯大白腿走秀吸引眼球，更离谱的，一个国产微客小牌，竟然在门前练起了江湖把式：胸口碎大石。佰渡亿下嘿、言、哥免費無彈窗觀看下已章節

    站在人群里看了片刻，老刘笑的快岔了气儿。

    “这在咱河南老家，出门要饭的乞丐都会这个。”

    媳妇儿不假思索的一句话，反而道破天机，江湖把式才是传统，配得上这国产品牌的接地气。

    媳妇儿指指这家的店门，“进去看看？”

    “当然不！”老刘拉着媳妇儿直奔合资品牌区。

    路过第一家，抬眼一瞧，“北京戴姆勒”。

    “戴姆勒是啥车？和咱中国合资的？”

    老刘嘀咕着抬脚就要进，媳妇儿-在身后扯扯衣襟，示意不要进去。

    “咋啦？”老刘反问。

    媳妇儿指了指门口的标牌，“戴姆勒——奔驰”。

    “哦，原来是奔驰啊，那就没必要看了。咱去下一家转转……”老刘又将脚收了回来。

    又转了几家车行，尽管叫不上来名字，但夫妻俩已经被眼花缭乱的车型迷乱了眼睛。

    老刘站在车行门口揉着眼睛，“这买个车咋跟打仗一样哩！咋还抢咧？好像车都白送一样！”

    媳妇儿在旁边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北京人有钱”。

    “屁！”老刘咽下一口水，“真有钱的话，为啥在咱店里买个水果蔬菜，还要顺手揪走两根葱哩？”

    “那叫会过日子，和我一样。”媳妇儿又将传统美德搬了出来。

    老刘咕咚咚一口气喝光瓶中水，下一家。

    这一家的门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银狮，旁边写着中文。

    “标——致。”老刘念到。

    “这个狮子怪威风的，看着跟古代衙门口的石狮子一样。走，进去瞧瞧。”

    老刘背着手走了进去，媳妇儿紧跑两步，跟着进来。

    一楼大厅摆着五辆不同款型的样车，来看车的客户也不少，三十多个人还是有的。

    几个身着制服的销售，正分别接待着几组客人，介绍，推荐和答疑释惑，好不殷勤。

    暂时没有客户的销售，则聚在前台后面，小声聊天说笑，好不自在。

    老刘背着手，嘴里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豫剧，围着车悠哉哉的转悠。

    “依啊依儿呦……依啊依儿呦……喂嘿……”

    媳妇儿跟在身后，紧紧抱住挎包，里面老刘的银行卡，那便是身家性命。

    老刘依然穿着那条褪了色的卡其色裤子，上身还是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夹克，加上那张黝黑透红的脸庞，这样一个形象，说他买了北京的房产，外人会当是一句玩笑话。

    前台后几个销售也注意到了这个“朴素”的客户。

    “小张，你去接待一下呗，客户自己都转了半天了。”主管发话。

    被称呼为小张的女孩不假思索的拒绝，“我才不去呢，看那样儿就不像买车的，顶多就是看看。”

    旁边有人搭腔，“就是，来咱家标致干嘛，应该去国产区看看面包车之类的。”

    销售们都捂着嘴笑了。

    主管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赶忙恢复秩序。

    “人不可貌相。万一人家要是深藏不露呢！你们赶紧去一个人接待下，否则让总监看到，我也没好果子吃！”

    “好吧。”叫小张的女生噘着嘴，走向老刘。

    小张露出标准化的职业微笑，“先生，看车？”

    老刘笑着用两字简明回复，“看看。”

    小张失望的朝前台的一众同事耸耸肩，摊摊手，那意思是你们看，我说他不是来买车的我吧，现在信了吧。

    “那您慢慢看，有需要请随时喊我。”小张礼节到位，转身就要退回前台。

    “想试试车，中不？”老刘突然开口问道。

    小张一愣，这口音，苦笑着点点头。

    拿出驾照登了记，小张领了一把车钥匙，带夫妻二人出了大厅，来到试驾车前。

    “这位先生，您以前有过小车的驾驶经验么？”小张还是“冒昧”的提出问题。

    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但老刘依旧平静如水，并未在意，想当初买房时，销售也是对自己言语不敬。

    老刘认为，全社会都是势利眼和向前看，更何况几个靠销售吃饭的年轻人。

    “开过大车和小车，就差飞机和坦克了。”

    老刘调侃着回答。

    小张面露难色，勉强把车钥匙递给老刘，自己坐上副驾驶位置。

    老刘坐在主驾上，左摸摸，右看看，好不欢喜。

    “媳妇儿，这车坐着还挺宽敞啊，我看这车还中……”

    媳妇儿腼腆的笑笑，先开一圈再决定。

    老刘年轻时在河南老家，开过农用三轮，跑过货车长途，帮人开面包送过蔬菜和水果，驾龄也不短。

    熟练的打火，松手刹，打转向，老刘车技娴熟稳当，一气呵成，开车着致车缓缓驶出了汽车城。

    旁边的小张虽有点惊讶，内心却依然如故，就算开过车也不一定买的起车。

    一拐上大路，老刘把车速慢慢提了起来。

    开出一公里左右，老刘打转向灯调了头往回开。

    “这车动力还真中，小轿车就是比那面包强多了！”

    老刘憨笑，后座的媳妇儿陪着笑。

    小张心里自言自语，怎么样，还真说对了，这大叔真该去看面包车。

    回程的路不远，最多几脚油门儿的距离，可正当车即将开过一个小型市场的时候，老刘将车速慢慢降了下来。

    “先生，这里不该拐，汽车城还在前面呢。”

    小张认为老刘记错了路。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那边，好像出啥事儿了！”

    老刘朝路边的市场门口指着，小张和媳妇儿一齐望去，隐约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人群中间哭泣。

    这就足以让刘长根停车了。

    老刘把标致开进便道停下，拔钥匙下了车，身后小张追喊，先生，试驾车不允许随便在外面停车。

    媳妇儿连声给小张道歉，下车去追丈夫。

    小市场门口，电动车自行车停放杂乱无章，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门口很多的食品摊和早点摊，煎饼果子炸糖糕，应有尽有。

    人群中的老太太正坐在地上抹眼泪，三个制服模样的人双手叉腰，站在跟前，人群后有一辆被掀翻在地的小三轮，上面一块写字的面板被踩成两半，依稀看清四个大字：山东煎饼。

    老刘往里挤了挤，看清了制服男胸前的标牌：北京城管。

    老刘明白了。

    “老太太，你甭跟我们来这套啊，无照经营，我们就有权收你的车。”

    “收车还是砸车啊你们！”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

    “老太太要不那铲子袭击我们，我们能砸车呃，我们也是正当防卫……”

    制服男冲人群回了一句，展示着自己肥嘟嘟的脖子上那两道红色印记。

    地上的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泪眼汪汪的抬起头，一口纯正的胶东口音。

    “俺一天卖不了几个钱儿，可恁一张口就要俺交二百块钱。俺一个星期也挣不够恁多啊……恁太不讲理了……”

    “是啊，旁边炸糖糕的怎么你们不管呢，就欺负人家老太太……”

    人群好事者又发难城管。

    “谁说我们不管了？人家上礼拜就交过管理费了！老太太一分钱就没交过！”

    另一个城管开了口，正义秉然，气势十足，好像已经掌握了全宇宙的真理一样。

    “啥是管理费啊！交了管理费就不用办照了是吧！”

    老刘洪亮的嗓音引得众人回头。

    几个城管回过头寻找，“谁说的啊，是不是挑事儿呢？”

    老刘挤出人群，站了出来，十分平淡，“我说的。”

    城管对着老刘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轻蔑一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你丫衣着朴素，脸庞黑晕，一看就是外地的劳动人民。

    “这没你事儿啊，还干嘛干嘛去！”

    城管下了“逐客令”。

    老刘媳妇奋力也挤进来，拽住丈夫的衣袖，示意离开。

    遇强则刚，老刘来了劲儿。

    “你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证明你们没理。定期交费就不用办照，那你们这样和收保护费有啥区别？对不对！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儿！”

    人群中一阵sao动，已经有人高喊赞同之声，也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取证。

    老刘把老太太扶起来。

    城管见民愤有些抬头，气势更凶，企图将民愤彻底压在身下。

    “谁敢干预我们正的常执法，我就叫警察把谁抓起来。自己的普通话还没说利索呢，还站出来管别人的闲事儿！”

    一个肥头大耳的城管凶狠的看着老刘。

    “外地人咋啦？！你们执法还分外地人和本地人不成？！”

    老刘也据理力争，气势不弱。

    有人已经骂出了声，“外地人咋了！你们几个城管现在就被外地人围着，咋啦？！”

    城管回过头看了一圈，还真是如此。

    围观的认为高矮胖瘦，参差不齐，都圆睁怒目。

    “你们必须赔偿老人的我财物，否则我要投诉和举报你们，都说北京是天子脚下，我就不信，天子脚下还能容得了你们胡作非为！”

    刘长根的话引起了人群共鸣，周围的人也越聚越多，人群开始向城管推搡和集结，已经有年轻人开始挽袖子，去找砖头和木棒。

    “你们……你们要冷静，不要乱来啊，你们……谁敢动手我看看！”

    一个城管已经吓得有些哆嗦。

    “你们刚刚不是还动手欺负了老太太，现在有脸让我们冷静，让我们别动手！”

    一个西北口音的人高喊。

    “好啦好啦，这事儿到此为止了。收队！”

    胖城管招呼队员就要离开。

    老刘笑嘻嘻横在面前，不让走。

    “砸坏的东西得赔偿，小时候恁爸恁妈教育过你没有？”

    “对！不赔偿不道歉不让他们离开！”

    “城管打人啦……”

    人群又是一阵sao动。

    胖城管见势不妙，赶忙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进老太太手里，嘴里嘟囔了一句“对不起”，挤开人群，一头钻进路边的执法车。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鬼子逃跑喽！”

    “这些个土匪流氓！”

    老太太老泪纵横，捏着五百块钱四下鞠躬，老刘一把搀住，喊来媳妇儿，“拿钱包给我。”

    媳妇儿愣了一下，也没问什么，赶忙掏出钱包递给丈夫。

    老刘从钱夹里又数出来五张百元纸钞，塞给老太太，嘱咐一句换个地儿做生意，拉着媳妇儿挤出了人群。

    身后人群中，传来老太太的一声叹息。

    “真是个好人呐……好人呐……”

    媳妇儿下意识把丈夫的手，抓的更加紧实。

    小张在人群外真真切切看见了这一幕，再与刘长根说话时，已完全变了语气。

    “先生，您真了不起，您把城管都吓跑了，您真给咱外地人长脸。我也是外地的，我老家在……”

    老刘打断小张，还是微笑。

    “我没啥了不起，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在北京打拼生活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