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尾声(上)
暴雨。诺克萨斯。 雨水从天而降,击打在地上,散裂开来,混杂着一缕尘土,向着下水道流淌去了。 它们这样冲刷着地面的肮脏,尽职尽责,没有丝毫不耐。 然而……在这个地方。雨水只冲刷得掉地上的污垢,却冲刷不掉人心的污垢。 这里是诺克萨斯的垃圾桶,肮脏与罪恶的汇聚之地——贫民窟。 如这个名头所述,这里住着大堆大堆的贫民,他们不仅在物质上困苦,在精神与人格上同样贫瘠。在这个地方,一条面包……便能与一条人命等价在一起。 这里贫穷,困乏,闭塞,落后无比,然而,在一些人看来,这并不是它的坏处……相反,这些条件才是它无与伦比的优点。 这里是天堂,至少对一些人来说,是的。比如说,小偷,妓女。又比如说,赌徒,恶棍。 这里是地狱,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便被赋予了看不见希望的未来,但仍有人在这里为希望苦苦挣扎着,比如说,一个孩子。 他赤足,在流淌着雨水的小巷间奔跑着,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淌下,模糊了他的面庞,却模糊不了那面庞上满溢的麻木之色。 见多了,见惯了。奔跑着,只为毫无意义地活着。 啪啦,啪啦。 他的脚步踏在雨水上,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要向哪里跑他不清楚,跑起来便是了。他只知道,要远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他的本能这样驱使着他。 他奔跑着,手上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染红,正顺着雨水淌血。这个细节彰显出了他奔跑的原因,显而易见…… ——他杀了人。两个。 在这个弱rou强食的地方,杀戮早已是家常便饭……但,并不意味着理所当然。特别是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来说。 杀了人。就会被通缉。就这么简单。 那两个壮汉显然不畏惧这一点,他们抢夺了男孩的财物,一丁点法律责任都不用付,按照他们的话来说,是这样的。 “小子……别不识抬举!给你留下一条命算好的了!”他们说着,狠踹了一脚那躺在地上的瘦弱身躯,并吐了一口口水。 【给你这种弱者留下性命,已经是我们最大的仁慈了。】 就是如此。 然而,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会因这个举动而送命。以至于,在被男孩的匕首刺入喉咙之时,他们还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鲜血,喷溅而出。 雨水,磅礴坠下。 轻蔑才是最大生存最大的障碍。他们得以在死前明白了这个珍贵的道理。按照他们的身手和体格,制服男孩轻而易举……但,仍谁都未曾想到,这个看起来身躯羸弱的家伙会突然在他们身后爆起,一把匕首如毒蛇般咬上了他们的喉结。 男孩没有背景,但他们有。他们杀掉男孩最多被小小地关押几天,男孩杀掉他们却会因法律而偿命——当然,前提是要被抓住才行,没有人能够审判空气。 男孩很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逃跑了。 他的举动实在是太过鲁莽,但他不后悔,为了生存,这样的忍耐以前已经承受了无数次,那些心底的怒火一点一滴地堆积着,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怒火痛饮鲜血,变得如血般鲜红。 这很痛快,然而……并不理智。由于这个举动,男孩将失去在贫民窟的立足之地……虽然老天降下了恰到好处的暴雨,为他的犯罪行为做着遮掩,但明眼人总是有的,他稚嫩的杀人手法落在那些人眼里简直如白纸上的斑点那般明显……他在这一带已活动多时,暴露不过是时间问题。 跑吧。逃跑是唯一的办法……至少对一个无依无靠,没有背景的孤儿来说,是的。 男孩踏着雨水,穿梭于在贫民窟的大街小巷间。各种陈旧,腐朽的建筑在这片城区杂乱地堆积着。街道上遍地垃圾,墙面上尽是涂鸦,侮辱性的文字随处可见,木板有一块没一块地乱搭着。一切的一切,都尽职尽责地彰显出【混乱】这两个字的真切意义。而这一切,早已成了男孩眼中的常态。 管辖抱歉,洛克萨斯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管辖这片位于外城区的混乱地带。对他们来说,贫民……不过是一堆可以随时征调起来的垃圾罢了。在与德玛西亚的战争之中,这些垃圾除了当炮灰外,完全起不到其他用途……不,使用得当的话,或许还可以用来博取一下德玛西亚那群废物的同情心。看见贫民们的苦态,后者们会愤怒地在战场上开始叫嚣人权,叫嚣自由,叫嚣着诺克萨斯的邪恶与罪不可赦……却没有实际行动。 啧,真是精神洁癖。诺克萨斯的高层们从来都与德玛西亚的精神道义不合。正因如此,贫民们得到了放养的待遇,这片地带的混乱得以一直持续,卫兵与帮派互相勾结,权力与法律杂糅一体。 对于男孩来说,他没有临驾于一切之上权力,也没有抗衡法律的力量。
男孩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处,他只知道,自己要跑得更远一些……更远一些,远到那些人不可及的地方。 一步,两步。 三步,四步。 五步,六步。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步伐已经数不太清了。 自己跑了多久?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一天?两天?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脚好像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如此的沉重。 啪嗒。啪嗒。 渐渐地……他感到了饥饿,肚子里开始传来抗议的叫声。他感到了寒冷,身上的破布被风雨瑟瑟地掀着。周围的行人零零散散,每一个都对他施以漠视的眼光。男孩并不在意,只是视线逐渐被雨水模糊了,眼前的街道在他视野中扭曲了起来,变成了一团难以辨认的浆糊。 ……他感到了疲惫。这疲惫不仅来源于身躯之中,也来源于他的心里,他想起了他母亲去世那天的样子。那时的他,缩在用木板搭建而成的,漏风的小屋子里面,看着母亲的身躯坠在地上,然后被一群拾荒者骂骂咧咧地拉走,疲惫得说不出话。 真累啊。 视野,越来越昏。步伐,越来越慢。身躯,也越来越冷。这一幕,老天已经见得太多了,并未对他施以丝毫的同情。雨,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烈。天色,也越来越暗。 他觉得自己跑不下去了。 哗啦! 终于,他一个踉跄,扑倒在了地上。雨水朝着四方溅开,仿佛葬礼洒落的纸花。 哗啦……哗啦…… 男孩耳边传来雨水冲洗的声音。这声音很近,又仿佛很遥远,他听得到,却不真切,只感觉渐行渐远。水花拍在他面颊上,传来一股幻觉般的柔和暖意。 哗啦……哗啦…… 暴雨天降,冲洗着世间的污秽,也冲洗着不可知的命运。 天色愈发地暗了,阴云笼罩着整个诺克萨斯。命运之轮正在缓缓转动。无边暴雨将两个人的命运浸没,使它们交织在了一起。 一个身影,在这副瘦弱的身躯前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