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疑心病
成虎爬出码头。 巨大的铁钩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就像洛克的眼神,他望着成虎的消失方向,很久没有说话。 这个人虽然还活着,却和死了没有区别。 他这一生都在赌,赌自己的命,赌自己一定不会死。 现在他的命还在,却已经彻底输了。 杜啸山家里也在赌,赌牌九。 推庄的是八大金刚里的白五,他脸上那一对灰色的眼睛让人很容易就认为他是一个可怜的瞎子。 他不是瞎子,只是那一双眼睛看上去却像是真瞎。 白五不吸烟,可是嘴上却总是叼着一个烟斗,金黄色的烟斗,好像真的是黄金做成。 烟斗里的烟丝已经点燃,飘着烟,他却没有吸,只是让它飘着。 他喜欢吸烟的样子,却不喜欢吸烟的感觉。 他已经输了几万,烟斗里的烟丝也已经化成灰,飘出的烟很淡也很轻。 可是却没有一丝散乱。 谁都知道白五是八大金刚里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赌钱的时候,无论输赢多大,他都绝不会动声色。 杜啸山是大赢家,当然也很冷静。 他一直是大赢家,一直都是这样冷静。 郝顺却一点也不顺,输的比白五还多。他开始暴怒,蚯蚓一样的青筋在额头扭曲跳动,整个人在灯光下看起来更显得狰狞。 各种骂人的话也不断从他的嘴里出来。 “入你娘。”郝顺把手里的牌在桌子上用力拍下去,发出很大的响声:“又是他娘的炮十。” 他是八大金刚里的老七,如果还有人能在杜啸山面前说出这种话,也只有他。 这么多年,杜啸山已经习惯了他骂人。如果听不到他骂人好像还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也知道他说出这些话只是习惯。 他高兴的时候说,不高兴的时候也说,只要他张嘴就一定会先骂人。 重新发牌。 杜啸山嘴上的雪茄只剩下半截,可是冒出的烟更浓。他的脸藏在烟雾中,一双眼却盯着郝顺,笑道:“看来你这把好像拿了一副好牌。” “他奶奶的熊,这一注老子总算押对了了吧。”郝顺手里的牌又用力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也更响,充满信心地大笑。 一张天牌,一张人牌。 天帛。 郝顺脸上发出了光,无论怎么说,这一副牌也不能算小牌了。 一张丁三,一张二六。 至尊宝猴王,统吃。 郝顺跳起来,“啪”的一声拍桌子,几乎连桌子都翻了。 那个漂亮的小丫头端着茶送上来,刚走到桌旁,郝顺一把就掀翻了。guntang的茶水倒在小丫头身上,疼的她立刻发出尖叫。 紧接着“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打在小丫头脸上,打得他摔在地上不敢再站起来。 只是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连哭也不敢哭出来。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扶起小丫头,看到她胸前已经烫得发红,扭头瞪了郝顺一眼,道:“自己没本事输了钱,冲丫头发火算什么本事。” 郝顺额头上的青筋起的更高,脸也涨的更红,红的已经发紫,又要继续发作,杜啸山笑道:“郝老七这火爆脾气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也没变,也该改改了,现在不是年轻的时候,气大总是会伤身。” 郝顺又坐回牌桌前,牌九却没有人再玩。 现在是午夜,有人端上来宵夜。 一盘翡翠煎饺,一碗清汤。 郝顺拿起一个煎饺放进嘴里大嚼,瞪着眼不说话。 杜啸山道:“老三去码头接货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郝顺大声道:“能有什么事情,难道还有人敢打你的主意,除非不想活了。” 杜啸山点头,道:“也许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让他耽误这么久? 杜啸山有些忧虑。 白五拿下嘴中的烟斗,在桌子上磕出烟灰,然后收在一个精致的盒子中,道:“我带人去看一下。” 杜啸山点头同意。 白五还没有走出去,杜啸山的儿子却走进来。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声音也很奇怪:“不用去了,他回来了。” 杜啸山立刻道:“让他进来。” “他说没脸进来。” 杜啸山愣住了,道:“为什么?” “因为出事了。” 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郝顺的满腔怒火也瞬间消失,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他们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每个人都坐在那里想上一次出事是什么时候? 已经好久没有出过事了。 这一次出的会是什么事? 杜啸山沉着脸不说话。 成虎没进来,屋子里的人也走了,只剩下杜啸山和他的儿子。 杜啸山又点上雪茄,用力吸了一大口,看着儿子,道:“成老三说洛克和大姐两个人劫了那船烟土?” “没错,他受了很重的内伤,是洛克打的,几乎要了他的老命。” 杜啸山道:“洛克的拳头只有挨上的人才会知道那个分量有多重,这个成老三还以为自己是年轻的时候,和他硬碰硬,没死已经是捡了一条命。我只是奇怪大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还劫了我的烟土,难道是吃了豹子胆?” “我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大姐今晚本来不会出现在那里。”他儿子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杜啸山道:”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恰好也去了依秀楼。“ 依秀楼就是大姐那间妓馆的名字。 杜啸山道:”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只是今天在那里没有我满意的姑娘,我就很生气。您知道男人想做这种事情却做不了脾气一定会很大,大姐为了让我消气就陪我喝了一夜的酒。“ 杜啸山突然站起,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似乎看着很遥远的地方,道:“你真的和大姐喝了一夜的酒,没有看到她离开?” “她就连撒尿也没有离开那间屋子,您知道她那种女人是不会在乎男人看着她做这种事情。” 杜啸山的声音开始变冷,道:“你确定今晚和你喝酒的不是别人,一定是大姐?” “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很确定。” 杜啸山转过身,眼神变得非常凌厉,道:“什么人?” “花旗银行的董事长约翰先生。” 这个约翰也是杜啸山的老朋友。 今晚他们两个约好一起去那里开心。 杜啸山笑了,笑的很阴冷,眼神也变的更凌厉,看着儿子道:“你的意思是成老三在说谎?” “他有没有说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没有说谎。” 杜啸山道:“这么大一批烟土他难道想一个人吃下去?” “也许不止是一个人。” 杜啸山道:“你的意思是白五和郝七也想分一份?”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只是想告诉您一个事实。” 杜啸山道:“什么事实?” “大姐今晚和我在一起,绝不会去码头。” 杜啸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没有说一句话。 清晨。 浓雾笼罩着街道。 面锅揭开,蒸汽就像雾一样升起。 雾更浓。 洛克看着面下锅,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在吐出满身的疲劳和困倦。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 叮当已经饿的受不了,敲着桌子大声道:‘老板,面快一点。我要饿死了。“ 面并不慢,只是她的心太急。 寇老西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大声道:’好嘞,您稍等,马上就端上来。” 锅盖移开,蒸汽扑在寇老西脸上,他一点也不在意,拿起两根长竹筷,一下子就挑起来锅里的面,放在已经放好佐料的大碗里。 他用这两根竹筷子的动作,轻巧,熟练,华丽,长长的面条在筷子上荡出优美的弧线落入碗中,像一个艺术家在展示他的艺术品。 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切成一片片的卤牛rou,还有毛肚、猪肝、香肠、卤蛋。 面是用小碗装的,加上咸菜、酱油、芝麻酱,还有两根烫好的青菜。 叮当很快就吃完一碗,现在开始吃第二碗。 面的味道香极了。 叮当的第二碗面吃了一半的时候才发现洛克竟然一口也没有吃,他面前的那碗面已经凉了。 她发现洛克一直在盯着自己。 叮当笑道:“你觉得我像一个饿死鬼?” 洛克道:“不是。” 叮当道:“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洛克道:“因为我还不饿,也很奇怪你的胃口为什么会这么好?” 叮当得意地道:“因为我没做亏心事,奶奶说没有亏心事的人才会吃得下,睡得着。” 洛克道:“你奶奶说的很对,你一定要记住她说的这句话。” 他显得更加疲惫和困倦,但是心情却很好,说的话也比平时多。 叮当道:“你好像心情很好。” 洛克道:“这你也能看出来?” 叮当道:“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你却一定可以。” 洛克很奇怪,道:“从哪里看出来?” 叮当道:“你的眼睛,心情好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没有那么可怕。” 洛克道:“我的眼睛平时很可怕?” 叮当道:“不止是眼睛,你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可怕。” 说完她又笑了一下,继续道:“可是我并不怕你。” 叮当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洛克笑了,笑的声音很大,好像听到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道:”你说我是一个好人?“ 叮当吃着碗里的面,嘴里含糊不清,点着头说道:”嗯,没错。“ 洛克又开始大笑。 面馆里的人都停下筷子看着他,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这么开心,笑的这么大声。 “如果杀人的人也算是好人,我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好人。”一个人走进面馆,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望着他们:“我们杀过的人连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 叮当天真地道:“他杀的都是坏人。” “杀人就是杀人,好人是一条命,坏人难道就不是一条命?谁又能说清自己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人淡淡地道。 叮当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洛克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可怕,正在盯着这个人。 这个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他很高,很瘦,像一根细长的竹竿。 苍白的脸。眼睛深陷下去,显然太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可是他的一双眼却冷的像冰。 他看着你时,无论看多久,都绝不会眨动一下。 还有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甲修剪的很短,很整齐,手指长而瘦削。 洛克从未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 这个人拿起一双筷子,掰开,道:“请给我一碗面。” 寇老西高兴地答应着开锅煮面。 这个人拿起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着筷子,似乎觉得这双筷子很脏,筷子擦了好久。 手指纤长而灵活,动作精巧而细致,仔细地擦拭筷子的每一个部位,一点瑕疵也不放过,就好像一个母亲在给自己新生的婴儿沐浴,眼中充满柔情。 从没有人像他这么擦一双筷子,似乎这双筷子是他心中最珍爱的东西。 擦好后他却又放回筷子笼,似乎不准备用。 好像擦筷子只是他的爱好。 可是看到他擦筷子,洛克的眼睛却变得更可怕。 这个人道:“你觉得擦一双筷子很有趣?” 洛克道:“我只是觉得你擦筷子很有趣。” 这个人笑了,笑的时候眼睛依然冰冷,道:“我擦筷子的样子原来这么有趣,我竟然自己也不知道。” 洛克道:“别人擦的筷子只是筷子,你擦的筷子好像是一把枪。” 一双冷静的眼,一双稳定的手,如果拿着一把枪一定非常可怕。 可怕的不是枪,而是握枪的手,握枪的这个人。 洛克一直这么认为。 这个人道:“听说这里出了一个洛老板,我特意过来看一眼。” 洛克道:“洛老板一直都在,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 这个人道:“听说洛老板最近和大姐走的很近。” 洛克道:“这里大姐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大姐?只要不是岁数太大的大姐,我都想亲近。” 这个个人道:“大姐虽然很多,可是真正的大姐只有一个,我想你一定知道。” 他说的是依秀楼的大姐。 这个大姐洛克当然很熟悉,道:“只要是男人都会很高兴认识这位大姐,我想你也一定很熟悉。昨天我就在她那里过夜,还看到杜鹏喝的像乌龟一样在大姐的房间里满地爬。”
这个人皱起眉,道:“昨天晚上你也在依秀楼?” 洛克道:“难道去依秀楼还要选日子吗?做这种事好像只有女人才会选日子,男人只要口袋里有钱随时都可以去,而且她那里随时都有可以做这种事情的女人。” 这个人点着头。 面端上来却没有吃,只是放下下钱在桌上就离开。 这个人来这里好像不是为了吃面。 好像只是为了说这些话。 看着冒热气的面碗,洛克脸上露出笑容。 他似乎对刚才的话很满意。 杜啸山一夜没睡。 桌上放着用火腿和老母鸡熬了七个小时的浓汤,下的一碗阳春面,可是他一筷子也没有动,烤小牛腰rou也早已经凉了,摆在上面的松露也失去了诱人的香气。 酒却喝了不少。 一瓶泸州大曲已经快喝的见底,他还在继续喝。 几十年的兄弟背叛自己,心情一定不会好受。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坐在旁边只是简单地动一下筷子,却并没有食物放到嘴里。 她其实早已经吃饱,再也吃不下了。可是杜啸山没有离开,她就不能放下筷子。 吃不下也要继续吃。 那个漂亮的小丫头走进来,小声道:“杨先生回来了,问老爷什么时候见他?” 她好像烫的很严重,胸前敷着药膏,走路的时候尽量弯着腰,不去伸展身体,似乎一动就会疼。 杜啸山立刻放下筷子站起,坐到沙发上,点起一根雪茄,道:“马上让他进来。” 杨先生走进来。 他原来就是在面馆里擦筷子的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这没有表情的表情看上去却是最可怕的表情。 杜啸山道:“你见到他了?” 杨先生道:“见到了。” 杜啸山道:“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杨先生道:”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居然能从我擦筷子的样子看出是在擦枪,这个人很不简单。“ 杜啸山道:”如果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也不会和我作对这么多年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他还说了什么?”杜啸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杨先生道:“他说看到了杜鹏,也就是你的儿子。” 杜啸山道:“看到我儿子就算是回答?” 杨先生道:“他说昨天晚上看到你儿子在大姐房间里喝的像乌龟一样四处乱爬。” 杜啸山道:“你相信他的话?” 杨先生道:“我也想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所以去了一趟依秀楼,花了一些钱。” 杜啸山道:“这些钱都买到了什么?” 杨先生道:“买到了一个女人的真话。” 杜啸山笑道:“原来女人的真话是用钱来买的,看来这女人的话也不是太值钱。” 杨先生道:“虽然不值钱,却很有用。” 杜啸山道:“有什么用?” 杨先生道:“可以知道究竟是谁在说谎。” 杜啸山道:“谁在说谎?” 杨先生道:“那个小姐说昨夜洛克在那里做了五次,早晨天都亮了才离开。” 杜啸山道:“一夜做了五次,就是想离开也没有力气。” 杨先生道:“我还找了大姐。” 杜啸山道:“大姐怎么说?” 杨先生道:“大姐说只是知道洛克在他那里过夜,究竟做过几次他就不清楚。因为他一直在陪着你儿子。” “只是她很肯定洛克是今天早晨离开。” 杜啸山道:“为什么她会肯定,她们又没有睡在一起。” 杨先生道:“因为大姐出来送你儿子的时候,洛克也恰好从房里出来,他和你儿子是同时离开依秀楼。” 杜啸山用力吸着烟,好久不说话,直到这根烟吸完才掐灭烟头,道:“郊外有一个仓库,那是成老三的仓库,一直放着他这些年自己做的私货,他一直认为我不知道。” “我们都老了,想多赚点早点回家养老也是可以理解,所以他用我的钱做那些私货我一直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现在你去看看那里有没有特别的东西,回来告诉我。” 杨先生走出去。 杜啸山坐在沙发上觉得心中突然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个漂亮的小丫头走进来,走到他面前,小声地问道:“老爷,小姐让我问您早点还继续吃吗?” 她说的小姐就是那个像金丝猫一样温顺的女人。 虽然早已经是人妇,却还喜欢有人叫她小姐。 因为这一声小姐,能让她找回很多已经失去的感觉。 杜啸山望着小丫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要喷出血,他突然起身抓住小丫头的胳膊,另一只手抱起她的腰举起来扛在肩膀上,向卧室走去。 小丫头吓得大哭大叫,双腿用力地摆动。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还是蜷缩在沙发上,听着那一声声哭喊无动于衷,只是眼中却出现悲伤。 哭喊的悲声很久没有停歇,最后似乎喊累了,只是传来哭声没有喊声。 现在只剩下抽泣声。 杜啸山从卧室走出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道:“心里的火消了吗?” 杜啸山道:“火是消了,可是心病还在。这块心病不除,这个火就消不了。”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坐起,走过来揉捏他的双肩,知道他现在一定很疲乏。 他这个年纪的人,虽然心不老,身体却已老,做过这种事情后一定会腰酸背痛。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一边为他揉捏双肩一边道:“医治心病还要用心药,只是这个心病治起来一定会很疼。” 杜啸山道:”这我也知道,所以才让杨风去郊外的仓库看一下,那些烟土有没有在那里。”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道:“如果烟土真的在那里你会除掉成老三吗?” 杜啸山道:“如果烟土真的在那个仓库,我只能除掉他。他跟了我几十年,一直忠心耿耿,我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金丝猫一样的女人道:“可是你还是让人去查他的仓库。” 杜啸山道:“也许因为我已经老了,人老了疑心都是会很重的。” “希望这只是我的怀疑,并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