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寄身天涯望来处
无边的黑暗,火光,死亡,血。我是谁? 血,满手都是血,在黑暗中蹒跚,在惶恐里呼号,找不到路,我的家在哪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是心好痛,好累,好想杀人! 杀,我要杀! 身体里的血沸腾起来,他一声长啸,忽然有人道:“宵禁时间到了,何人还在城外咆哮喧哗?” 黑暗中的野兽喘息一声,桀桀怪叫着纵身而起,指尖插入脖颈,划出血光,暖和滑腻的血喷薄而出,嗯,很舒服,比家里沐浴的热水还要舒服。 守城的士兵看着自己的同伴如同纸片一般被这个怪物撕做两半,胆小的早被骇破了胆,跌坐在地上,胆大也是吓得瑟瑟发抖,相觑难言。城墙上插着的火把投下微弱的火光,只见这凶徒衣冠楚楚,相貌俊朗,只是一双眼睛里冒着野兽一般的火焰,浑身被血染得鲜红,简直像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慢慢的,他向前踏出一步。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叫道:“杀人了,救命啊,救命!” 杀人?杀人?混沌中念头一闪,是的,我要杀人! “够了,我们走罢!”一个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回头,人影晃过,砰的一声。 世界归于黑暗。 “你起来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敲响了清晨的第一声。 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全然不理这少女呼唤,她嗔道:“日照三竿,还不起来吃饭?饿坏了肚子,到时候谁替你父母家族报仇?” 北宫穹仍然不语,只是换了个姿势背对少女。少女一跺脚,正欲发作时,一个淡淡的男子声传来:“阿薰,你且下去。” 她哼了一声,收起桌上的盘子,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那个声音转向了北宫穹,变得严厉起来:“你还打算消沉多久?三天了,你不吃不喝,是想饿死自己么?” 北宫穹置若罔闻,只是身子再往床角里缩了一分。 登登登,那人快步走到床边。北宫穹只觉手臂一疼,已是被那人扯了起来,然后啪的一声,老大一个耳刮子打在他脸上。 “我与你北宫家乃是世交,怎会有你这般一个不成器的世侄?”说罢,又是一巴掌刷在他脸上,北宫穹脸庞登时肿了起来,那人将他扯下床,北宫穹也不抵抗,任由他将自己摔在地上。 “魏忠贤谗害忠良,祸延百姓,如今正是他一力主使灭了你北宫满门,你却像个龟孙子一般缩在暗处不敢出来,像什么男儿?”他指着北宫穹,厉声道:“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这没志气的东西!” 北宫穹慢慢爬了起来,不发一言,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停住了,转过身来轻声说道:“感谢伯父收留,告辞了。”他向里鞠了一躬,反身离开。 穿过陌生的院子,只见园子里种满了桂树,南栀,此时虽才中秋,花香却已是格外浓烈。他嗅着香气,又想起自家的惨况,不由面露痛苦伤心。 “咦,你出来啦?”北宫穹顺着声音看起,只见这几日时常来劝说自己的那个少女站在一株花儿前,面露讶异之色,“我可以为你这一辈子都赖在床上了,没想到你还能走路嘛!” 那少女生的淡雅闲逸,在阳光下白嫩的皮肤宛如瓷器一般,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扑动,衬着这花丛桂香,着实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北宫穹不禁瞧的呆了。 这么些天来,他倒是第一次真正瞧着她,少女脸一红,蹙眉道:“你这人好生无理,盯着人家看做什么?” 北宫穹挪回目光,道:“对不住,姑娘国色天姿,在下一时没忍住,方才.”他咳嗽一声,转开话题,“承蒙多日照顾,在下这便走了。” 少女皱眉道:“如今外面风雨满城,东厂的探子恐怕多的很,你要到哪里去?” 北宫穹呆了一呆,方才记起自己竟不知身在何处,当下侧身行礼道:“请问姑娘,这里是何处?” 少女望着他呆愣的脸,忽然噗嗤一笑:“你这人倒真是有趣的很,在我家住了数日还不知道主人家名字。”她板起脸,“你这脸怎么啦?” 原来那人下手颇重,两巴掌扇的北宫穹七荤八素,更在他脸上留下了短时间难以消去的印记,方才背着光不大明显,如今侧身一礼之下,阳光反照,眨眼无比。 “哎,定是我爹爹打的吧,你也莫怪他,他也是一片好心,”那少女抱歉道,“我爹爹姓顾,名同应。你当听北宫伯父提起过吧,嗨,其实小时候我们还见过面的,你可还记得起来?” 顾家乃是江东望族,历代从仕,与朝廷官员多有交情。北宫同为名门,若有瓜葛,也十分正常。 北宫穹细细想去,可能是年深日久,自己早没了印象。正在这时,一个青年男子从外面走进园子,看见北宫穹后愣了一下,然后一脸讶异的望着少女,只是最终转成了一丝若有所悟的阴险笑容。 “meimei,多日不见,没想到这次给我带了个妹夫回来啦?”那男子哈哈一笑,向着北宫穹看了两眼,点头道:“样貌倒是不错,只是举止怎么这等颓唐?”他走到北宫穹边上,上下打量,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少女羞得满脸绯红,跺脚道:“大哥你瞎说什么呢!” “在下北宫穹,幸会幸会。”北宫穹连忙抱拳。 那男子还礼道:“久仰,我是她哥哥,她叫顾薰,我叫顾绛。”他语言平实,神色散漫,丝毫没有寻常大户人家子弟温恭多礼,只见他抠了抠鼻子,随手一弹。“叔叔说有人来家一住,原来是北宫兄吗?” 不知为何,北宫穹对这举止随意甚至有些无礼的男子起了一丝亲近之意,他点头道:“多蒙尊府款待,叨扰已久,我这便去了。” 顾绛按住他肩膀,笑道:“我在外游学了几日,未曾见过你这贵客,不如你暂缓几日再去,我好好招待你一番。”
北宫穹面露难色:“可是.” 眼见他如此神色,顾绛冷哼了一声,不悦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不留下来我可不高兴了!” 正在此时,顾应同的声音远远响起:“你此刻便要去了?大丈夫便是要忍得一时之气,连这点气量都没有,谈何谋事?” 顾绛大大咧咧的做了个揖:“叔父,多日不见,身体可还安好?” 顾应同哼了一声,不去理他,望着北宫穹,他忽的叹息了一声,似有难言惆怅。 “北宫贤侄,我们两家乃是几代世交,你还在襁褓之中时我便曾看过望你好几次了,”他的目光渐渐多了分长辈的慈爱,“你十多年前还曾来过世叔府中,和阿薰玩的着实欢闹。”他顿了一下,“可惜阉党专权,国家不幸,你北宫家终遭觊觎,唉!” 顾应同眼角渐渐湿润,接着说道:“我与春秋一见相知,结为挚友,当年也曾相携行走天下,举杯对饮,只可惜天公无眼,让北宫一族惨遭横祸。”他看着北宫穹,语气忽然激动起来:“贤侄,此仇不共戴天,你绝不可忘!” 北宫穹眼圈也红了,他垂下头,握拳道:“世叔多虑,阉党杀我父母,戮我族人,断我血脉,吞我钱帛,这血海深仇,我北宫穹这一生一世,都铭记于心。”说到此处,他忽然流下泪来,“只是以我微薄之力,又怎能撼动魏忠贤分毫?” 顾应同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朝廷上下早对这魏老儿深恶痛绝,只待时机一到便群起而攻之,贤侄且先宽心,徐图报之。”只是说到此处,他又是一声长叹。两人默然无语,挚友和亲人的惨祸,怎能让人不忧伤劳神? 顾绛眉头一皱,一甩袖袍,“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思报国报民之道,逝者已逝,你们在这儿哀思痛苦,又有什么用?”他负手身后,朗然诵道:“生无一锥土,常有四海心,虽遭切肤之痛,勿失平乱之志!”他相貌本平庸陋钝,只是此刻面上却是英气勃发。他一拍北宫穹肩膀,“男儿有泪不轻弹,来,咱们喝酒去!”北宫穹被他连拉半扯,只得走了。 顾应同望着他们两个离去的背影,叹气摇头道:“这孩子还是忒的胡闹,让人忧心啊。” 顾薰却是含笑摇头道:“爹,你不觉得大哥这番言语很有男儿志气吗?” 顾应同板着脸道:“胡说!黄口小儿,哪来的志气!”只是声音中却透出一股笑意与欣慰。 顾薰笑着扑到顾应同怀里,撒娇道:“还说人家胡说,爹爹你自己都笑了!” 顾应同抚摸着爱女的头发,嘴角噙笑,只是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深沉和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