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茯苓
片刻之后,多伦转身离开了大帐,回自己的寝帐,无意间瞥见自己宿帐旁边之前为迎接花木兰搭建的绣帐中有人影在动,便走了过去。只见里面有十多名女子,有的在练习刺绣,有的在织布机前织布。几人也注意到了来到此地的多伦,连忙行礼道:“见过多伦殿下!” “谁让你们来这的?” 其中一人道:“是汗妃让我们来的!” “茯苓?”多伦疑道:“她为什么让你们来这里?” “我们之前见汗妃织绣技艺很是精湛,便想跟汗妃学习,汗妃说这里有现成的织绣设施,且殿下在外征战,一时半会不会回返,就把我们领到这来了。” 多伦看着那些摆放在一边的丝绸,觉得是那么刺眼,转过身道:“你们去告诉茯苓,如果他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就派人过来全部搬走,你们到别处学习,否则明日之后我就会把它们全部烧掉,一根线都不留。还有以后也不要再让我见到丝绸,尤其是五凤谷的丝绸,见多少我就烧多少。”说完迈步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脸惊愕的众人。 刚出了营帐,几十名士兵跑步而来,与其余士兵不同,这些士兵皆身着镀金铁铠,腰悬钢刀,刀头刀鞘皆是亮眼金色,显得格外威风光鲜。领头一人跑到多伦面前行礼道:“见过多伦殿下!” 多伦瞥了这些人一眼,缓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奉大汗之命,前来护卫殿下!” “不用了,我已是庶人用不着护卫!”多伦抬头看着空旷的营区道:“而且,我有他们护卫,很安全!”说完缓步朝前而去。 “啊,他们!”那名队官闻言不由得一阵疑惑,扭头看去,而入眼所见,除了随微风摆动的嫩草与那个满是孤寂的身影,一个人也没有。 那名队官扭头对身后的部下道:“殿下什么意思?”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茫然,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他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是在哪里。 走到营区正中,他仿佛闻到了马匹身上那散发的热气,听到了战马的鼾声与阵阵马蹄声,数百名卫队士兵正满是兴奋地挥刀大喊,“马踏中原,扫平魏国!马踏中原,扫平魏国!” 看着那一张张兴奋的笑脸,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他小心的从马队中穿过,生怕惊吓了他们。终究,他还是没有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然而,在刚刚要触及他们的脸庞之时,就如同一个空气中的泡沫一般,由近及远如诺米骨牌一般逐渐消散,除了和煦的春风与刚刚钻出地面的青草,再无他物。而他的手,依旧悬在空中,久久不愿放下,或许,他还在期待着他们再度回来,与他一同征战。不,他不会再带着他们上战场了,他只想再看他们一眼,只有一眼,足矣。 “多伦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虚幻拉入现实之中,这声音,充满了担忧与酸楚,或许细品,还能感受其中的一丝心疼。是的,是心疼。曾经,她不满他领兵伐魏,心中多次埋怨,他在她的故国,在他无数同胞的尸骨上续写着他的不败神话,一道道捷报传至王庭,“狼山大捷,歼敌八万;夺取沃野,斩首两万;突袭成功,盛乐易主。”他的每一次胜利,都让她心痛一分,她以为它会忘了他,会恨他,或许,她曾经确实做到了,去年冬天他回王庭述职来找她时,她就没有见他。他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他,自当年绣帐一别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不,还有一次,就在这里的不远处,她见了他最后一次。 他闻言慢慢将胳膊放下,闭上眼满是无力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谢谢!” 她慢慢走到他跟前,温声道:“你是在想念你的将士们吗?” 他没有回答,但那不断抖动的眼皮与额头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多好的士兵啊,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有朝气,马踏中原,扫平魏国,每个人都是那么的狂热,信心满满,对胜利充满了期待,对你,也充满了信任!”这一刻,她神态自若,言语温和,母仪天下的气质显露无疑,眼前的这个人,恍若已经与他再无关系。 他缓缓睁开通红的双目,满是伤感道:“你怎么知道?” 她指着营区外的空地道:“就在你出征的那天,我就在那里看着你。” 他瞬着他的手看去,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他们跟了我这么久,出生入死,多次救过我的命,每一个人我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籍贯、性格与特长。那四万将士,是我一手**,我陪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成长、一起作战,可是如今,却都…”他再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止住涌出的泪水,那凄惨伤感之色,让人感觉是那么的心疼。 她扭头看着他认真道:“多伦殿下,你心疼他们了,你们做将军的,不是经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为国捐躯,虽死犹荣吗,多伦殿下,你应该为她们感到自豪才是。”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坦然,没有一丝安慰之意,丝毫没有体会到他悲伤地情绪,甚至让他感觉有些刺耳。 他再度睁看眼,叹了口气道:“茯苓,你是来嘲笑我的吗?”他的话语依旧满是伤感,哪怕是她的话语让他如针扎般难受,却感受不到丝毫怒气,也没有自嘲,恍若她说的不是他一般。 “你是柔然王子,是草原的战神,是西域军的统帅,我怎么会嘲笑你。”说完之后,他沉默了,甚至有一丝后悔,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真的在嘲笑他吗,他失败了,她真的高兴吗。 他闻言一怔,扭头看向这个即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他。曾经那个五凤谷娇媚甚至有点任性的绣娘,已经再也没有丝毫踪影。许久之后,他将目光投向远处,道:“没关系,你想说就说吧,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落得如此下场,所有的屈辱嘲讽,都是我应得的。” 她闻言叹道:“莫将,你为你部下的阵亡感到难过,作为柔然的汗妃,如此多的柔然子民阵亡,我也感到伤心。可是,作为魏国的公主,我更为无数血染疆场的魏国将士而悲伤。你有没有想过,狼山一役,七万将士被你们杀戮,沃野一战,两万守军全部阵亡,此次盛乐之战,我听说仅在盛乐城下,尸体就堆了一丈多高,几万人在那个夜晚失去了生命。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该多么的伤心、难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说道这里她扭头看向他道:“莫将,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些做将军的,面对那累累尸骨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吗?” 他扭头看着她,久久不语,这个问题,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在回想当眼前出现那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惨景时自己再想什么,是在计算自己的可用之兵还有多少,推测敌军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猜想敌军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自己该如何排兵布阵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取得更大的战果。然后慰问伤者,吩咐安葬阵亡将士,给活着的人带来荣耀与更多的战利品,好鼓舞士气,让他们能够继续战斗取得下一个胜利,偶尔,也会为太多部下的阵亡感到难过。 他会想很多,但从来不去想,这些死去的士兵有多少家人,他们会不会难过,该如何生存,因为,这不是他该cao心的问题。更不会去想,敌方士兵的家人会不会痛苦。 许久之后,他叹道:“茯苓,你变了,变得更像一个汗妃了。”终究,他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亦叹道:“莫将,你也变了,你变得更像多伦了,这场战争,让我们都变了许多。”或许,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又把他当成了那个曾经的莫将。 “是啊,我们,都变了!”她说的我们,指的是眼前的他和她,而他所说的我们,或许还包括远方的她。 不多时,一名身着黑色铁铠的西域军十夫长军官打马进入大营,来到多伦身边,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穿着破落的魏军铠甲、双目通红、身体瘦削、满脸疲惫的人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就是那个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征服整个西域的多伦王子。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立刻回过神来,将枪挂在马鞍,下马行礼道:“参见殿下,参见汗妃娘娘!” “起来吧!”待那人起身后道:“你来找我什么事?”他的声音虽依旧疲惫,但以不似之前那么无力,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同茯苓的一番交谈,无意间把他的思维从盛乐一隅、四万将士阵亡的伤感中抽离出来提升到了整个战争全局的程度,让他的伤感与绝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卑职奉社伦将军之命,护送长公主殿下与菁菁郡主返回王庭!” “我姑妈回来了,她们现在到哪里了?”初闻之时,他十分欣喜,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那名十夫长却是未觉,朗声道:“长公主一行已至王庭十里之外,卑职已向大汗禀报,大汗命殿下与汗妃一同前往迎接,卑职特来通知殿下。” “知道了,你下去吧!”待那名十夫长走了之后,茯苓开口道:“你姑妈回来了,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姑妈是我最敬重之人,我母妃早逝,他待我如亲子,亲自抚养教导,是我此生最敬重之人,菁菁与我一起长大,他们来我当然高兴。只是,”多伦叹了口气道:“铎苏风阵亡了,我不知该如何向菁菁交代?” 茯苓道:“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顺其自然吧。你准备一下吧,我也要走了,那座绣帐,是你的东西,我不会搬走,你如果想要烧的话,也随你。”说完便离开了这里。 待茯苓走后,多伦闭上眼,沉思片刻后,对一边的可汗卫队士兵道:“给我那个火把来,顺便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那名士兵转身快步跑去,未过多久,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送到了他的手中,他拿着火把慢慢走近帐中,那熟悉的绣台,还未来得及清理的针线,一边绣架上挂着的各种织好的绣品,恍若三年前初至花儿锦一般,唯独缺少的,就是那个坚强而又认真的绣娘。 ……………….. “只要你能说的出来的,我都能绣的出来!”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就把草原上所有的花都绣下来!” ……………… “魏军拿着你的令牌,诈开了城门,色车将军被杀了!” ……………… “殿下不好了,城内混进了魏军探子,城门已经被打开了!” ……………… 城西有埋伏,走城东! ……………… 我等愿随殿下血战到底,决不投降! ……………...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自语一声,深吸口气,将火把慢慢朝架上的绣品引去。 “殿下!”就在此时,一个满是激动地声音从身后传出,多伦听后猛地转身,当看清瘦黑的魏国平民的面容时,一脸的难以置信,满含热泪,颤声道:“乌恩,真的是你吗?” “是我,殿下,我没死,我回来了!”说完扑倒多伦脚下,不由得热泪盈眶,嚎啕大哭起来。 “好兄弟,快起来!”他丢掉火把,连忙把他搀扶起来,仔细打量他一眼,确定他没有受伤后,一把把他抱入怀中,多少天了,他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二人分开之后,乌恩急问道:“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再次南征?” 多伦闻言神色一黯,叹道:“我已经向父汗上了辞呈,辞去了兵马大元帅、西域大都督及昆莫之位,伐魏之战,与我们再无关系了。” “殿下,你这是为什么,多少年了,我们盼的就是这一天,我们在盛乐败得这么惨,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吗?” “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他满是坚定道:“杀我兄弟者,必诛之而后快!只是….说道最后,神色又黯了下来。 乌恩急切道:“可是什么?” 多伦闭上眼道:“乌恩,我现在很累,脑子也很乱,这件事我们以后再慢慢商议,长公主已经到了,我要去迎接,你也回去换身衣服,跟我一块去吧。”说完快步朝外而去,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乌恩看到这些丝绸,心中怒火极盛,从地上捡起火把,把绣架上的绣品点燃,火苗从绣品上升起,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将整个绣台淹没,直到最后再也无法扑灭,才冷哼一声,离开了这里。而他,却是一步也未停,直奔自己的寝帐,甚至都没有往外看上一眼,不知是否知道那座精心布置的绣帐已经燃起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