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醉魂应逐凌波梦 5
有很多东西是容易碎的，比如梦想。但是有很多东西是有顽强的生命力的，比如亲情。 这两种听起来都很抽象又都很具体的东西，有时候竟然这样激烈甚至残酷的冲突，将陷在其中苦苦挣扎的人，撕扯个遍体鳞伤。 潘岳轩，可怜的潘岳轩。所谓的才子潘岳轩诗人潘岳轩，最终也逃不脱，只是个儿子潘岳轩。 更何况自己的母亲还病着？ 他呆愣的神情被母亲理解为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的不适应了。于是这位原本善良慈爱的母亲就对儿子解释说：我担心人家女方不愿意呢，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咱家的条件不好，要不是王老太热心，咱也没有机会跟人家做亲戚呢！ 听他母亲的语气，好像他自己是个待嫁的人，等待人家的挑剔似的。 潘岳轩心中翻覆多次，实在是忍不住了：妈……爸，我，我这次回来本来是要跟您二老说一件事的。我的导师唐先生希望我可以继续深造，考上一所理想院校的研究生，这样我就可以…… 还上学啊？ 母亲担忧的看看儿子。“你念的书也不少了吧……还要念书么？” 看到母亲那失望的又期待的眼神，潘岳轩，噎住了。 他低着头走出去，心头第一次有了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感。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卡住了，籀得生疼。怎么办？他想。弟弟上高三了，meimei高一。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母亲的病又这个样子……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一个镇长的女儿。或者无论什么官僚的女儿。在他眼里，古代士人的那种悠然的情趣和诗书传家的教诲，比这种毫无情趣的婚姻理想得多。更何况他自己还从未严肃地考虑过婚事——虽然偶尔，他也会有关于一个理想爱人的设想…… 她应该是娴雅的，深刻的，安静的，懂得自己的心思的。两个人，两个陌生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如果没有共同的情趣并且相互理解，那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 他并没有刻意地想过，他的这些对于爱人的模糊的设想，是来自于他的本性深处，还是来自于他所读过的那些诗书。他一直致力于做一个比较理性的诗人，和一位不乏感性的学者。他认为文字是理性而生动，文化是幽深而感性的。所以一个人从事研究，不应该成为一只书蠹，而应该将自己的心灵绵延成贯穿浩瀚的文化脉络的线索，而整个人，则可以游弋其中，涵泳其中，得到一种身舒体适的愉快，达到修养身心陶冶性情的目的。 人是需要塑造的，用自己的手，用看不见的刀，琢磨自己的心与灵魂。 一个怀有类似的理想而能够思维活跃的人，应该说，是具备学者的雏形的。 而那，也正是潘岳轩的理想：做一位名副其实的学者，从事自己心驰神往的研究——而如果，可以有一位理解自己而志同道合的妻子，那实在是时间最为美好的事。婚姻是生命最后的封印——它应该是用来给一个人的人生锦上添花的。 而这一切，难道会以这样一种形式，这样一种方式，突兀地，令人绝出意料地来？ 他沿着屋后的路走出去，缓缓地走出去。 心情如此沉重，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微微地弯着腰，感到一种难言的疲惫。 如果，如果自己一到家就把自己准备考研的事情告诉父母会怎么样呢？还会有这门婚事吗？如果自己拒绝呢…… 他脑中一连串的转念，而每个转念的缝隙里，都挤进了母亲的面容和期待的眼睛。 我该怎么办啊！ 他举头向天：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啊！ 如果自己不是哥哥，是弟弟呢？自己还会有这种为难的情绪吗？ 这次回来，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父母的日渐衰老。母亲且不必说，父亲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增多了。一方面是母亲的病，另一方面还要为家里cao劳。日子，对于他的父母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负担啊！ 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难道自己不该为父母分忧么？难道自己不该为父亲减负么？难道自己不该为弟妹着想吗？ 可是难道，为了这些，就……就放弃自己的理想，让导师失望，并且，唐突地见那个镇长的女儿吗？ 她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无关的。而且对于这样的人家的孩子，他一般是敬而远之的。但凡靠才华和自己的努力上进博得大家的认可的孩子，心里总会有一份更为高傲的自尊，和不肯弯曲的自视。人格在他的心里是重要的，是生存的根本。钱财，权势，那些人们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丝毫不在他的眼里。 无关乎这样的人是不是受欢迎，是不是有可能“成功人士”。潘岳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至少，他年轻的时候就是。 再说，镇长，这样的家庭，竟然也算高门深第吗？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冷冷的不屑。 不过，如果违拗母亲的意思，恐怕老人家会伤心的。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和那个女孩子见一面，至多跟她说明自己的情况，然后，大家各奔前程也就是了。这样，既可以令卧床的母亲安心，也可以不辜负王老太的邻里之谊了。 他想到这里，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为了理想还是要争取一下子的。一边是自己的理想，一边是一份自己没有任何意向和感觉的婚事，虽然有父母和弟妹在心中的位置和重量在起作用，但是自己至少应该可以恰当地处理它。 毕竟是老大啊！许多事情不得不考虑。他想到那个从未谋面并且丝毫也不了解的女孩子。也许，我只有说道歉了。 他想。 他，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