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泪如倾 4

    弥裳只觉的自己，仿佛两片开裂的贝壳，深深地，浸在寒流里。

    她感到冷。而周围的水依然不断地涌过来，将她卷向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寒冷。那水中破碎的冰块，从她的身边挤挤压压的撞过去，划着她的身体。疼，疼得她几乎窒息。然后她意识到，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在这水里，她没有办法呼吸。

    没有办法呼吸的人，就会死。

    她惊惧起来，开始拼命的挣扎。而双腿好像惯了铅一样，顾自将她向深水更深处拉拽。她拼命地喊起来。她喊，老佟，老詹，老刘，救我啊！……旋，旋啊！

    她不敢想他，她怕敢想他，但是那个影子突然从水面上直冲下来。他长着巨大的白色的翅膀，手臂坚强有力。他对她叫，可是她听不清楚。水，更多地涌过来，压到她身上，压到她心上，她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伸出这只手，去抓住那条救命的手臂。

    即使是稻草，这时候她也会抓的。可是她突然停住了，求生的本能令她挣扎，窒息的巨大痛楚令她禁不住流下泪来，泪，从她已经饱胀着这冰水的胃里，穿过眼睛，流回到周围深黑冰冷的水里：仿佛，在她的身体里，做了一个无意义的循环。

    她感不到自己泪水的温度。但是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哭。

    那个影子开始暴躁，变得急切甚至疯狂。他固执地伸出手，他向她伸出他手指细长而有力的手。他在喊。而她仍然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水开始进入她的耳朵，把她原来呛喝的那些水，从她身体里挤出去。她感觉自己破碎了，身体的各个部分开始流血，血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涌出来……

    她想，我要死了。一个人流光了血，是要死的。一个人的肺里进了水，就要死的。好多孩子都是这么淹死的，那些孩子，远远地在向她招手呢！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影子，那个真实的虚幻的影子，那个近切的遥远的影子，那个亲近的陌生的影子，她说：我走了，这一次，是真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是她的口闭着。所以她不知道这声音来自哪里。她说，原谅我，我忘记了我自己是个不会水的孩子了……我忘记，我应该远离河，远离海，远离所有可能溺死我的区域……

    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冰冷的河流，有这样无情无爱无温暖的区域呵。我是怎么来的，是谁，把我带到这里呢？

    那么多的小鸭子都在水里，而我，为什么不会游呢？

    ……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因为她想，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吧，最后一次的。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我一直在梦里，那么紧地握住你的手，我一直在心里，那么轻的，那么热切地叫你的名字……我可以吗？你会不会怪我，怪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加速向下坠去……旋，晕眩，原来死亡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堕落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原来失重不是一种了不起的痛苦，努力的站在悬崖边上，努力让自己站稳脚跟，才是痛苦，才是活着难以忍受，死了也惊魂动魄的痛苦啊！

    我受不了了。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放手，放开对于生命的坚持。这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手，放开那在悬崖边上攀援着的早已经被岩石和荆棘割裂的鲜血淋漓的手指，我，就像鸟儿一样，或者，就像石子一样——要么，就是像一颗沙粒吧……落，落，落呀！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尽管在深黑的水里，她仍然感到有什么破空迎面而来。那是一种黑色的，坚硬的，静静矗立着又迅速扑向她的什么东西。

    那是死神的翅膀吗？翅膀怎么可以这么硬？

    她想起那个有白色的巨大羽翼的影子。她想：原来翅膀，如此不同——

    紧接着，砰的一声，她知道，她落到了最低点。

    她碎了。

    于是，再也没有了痛苦，于是再也没有了期待，于是仿佛一切都变得离自己遥远。身体轻盈起来……

    她睁开了眼睛。

    这里怎么变了？地狱的深黑，怎么变作了天堂的洁白？她这样的灵魂，也可以上天堂么？她的眼角，是晶莹的泪滴。那么，那个有着白色羽翼的影子，他是她的天使——他在这里么？

    她吃力地，转动眼球，她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可是没有翅膀的。她努力地试图看清楚一些——于是，她看清楚，那是个年轻的女护士。

    再转头，她便看到了老詹。

    其实，是她先看到老詹还是她听到发自老詹口中的那声痛彻心肺又惊喜万分的嘶叫才看到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