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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为舟淦(二)

    九月初二巳时初,蓝田境内东北之石门沟,到处是歪歪斜斜的旗帜,数千衣甲不整的明军士卒毫无阵型地散在山坡上。

    “狗攮的,都半年不发粮秣饷银,还要老子们拼命。”一个把总打扮的四十岁左右的粗豪汉子毫无形象地躺在树荫下,对身边同样叫花子一样的部下说:“谁要拼命谁去,老子不伺候他。”

    一个小个子士卒从怀里掏出半块黑面饼,咽着不多的唾沫堆起谄媚的笑脸道:“那个刘哥你用饭。”

    左近好多士兵的眼光一下子落在那半块饼子上,时不时有咽唾沫的声音响着。刘把总一下子坐起来眼光一亮,接过面饼就要咬,小个子士卒看着凑近他嘴边的黑面饼,咕嘟一下猛咽唾沫。刘把总恋恋不舍地收回就要咬的面饼,烦躁地道:“干他个娘啊,老子给这狗攮的朝廷卖命快十年了,临到头肚子都吃不饱。”

    士卒们就如干草堆里有了火星,纷纷叫骂起来。小个子士卒收住笑脸道:“刘哥,你说咱真要听参将大人的追去朱阳关跟流寇拼命?”

    刘把总放低声音:“蠢货,谁愿意拼命,听说流寇十几万人,就咱这三千人那是锅盔打叫花子,有去无回。”

    另一个少年士卒插嘴道:“二猛哥,照我看徐参将也不是非常想打。”刘二猛手势示意自己的百十个部下围到跟前道:“我刘二猛可没喝过大家血,目下咱们绝对不能傻呼呼去送死。小五子,把所有干粮都拿出来,让大家吃饱,情形不对咱就跑。”

    四百步外的半坡上,徐来朝的亲兵搭起桌椅,摆上各种卤菜卤rou,拿出酒坛,服侍徐来朝吃喝。不远处闻到酒菜香味的士卒神色愤恨,低声道:“狗攮的,老子饿肚子,人家吃酒rou。”

    另一个士卒倒着破鞋子里的土,懒洋洋地说:“谁让人家是参将,你只是个小兵。”士卒压低声音道:“打仗还不要我们卖命!”

    “这破山林俺们钻了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不等流寇打,咱们就饿死了。”一个黑瘦的士卒忍不住插嘴说。这一句话随即引起了四周士卒的回应,议论声一片。

    徐来朝脸上浮起虚汗,对这次追剿流寇,他一点都不看好,就凭着三千人去打流寇十几万,疯子才去,不过不追不行,上官怪罪也很麻烦。

    几个亲兵刚吃喝过徐来朝赏的酒rou,打着酒膈四处巡视,听见士卒不满的议论声,大怒下一顿马鞭乱抽,这些人是徐来朝的家丁,粮秣饷银自然没缺少过,故此对徐来朝颇为忠心。

    士卒们暂时止住议论,等亲兵们走远后,一个个臭骂起来:“驴货,有酒有rou,俺们面饼都吃不了半饱。”“等打起来,狗攮的才给你们卖命。”

    数里外,混世王的旗帜出现在山野间,因为打粮的关系,他的部下耽搁了时间,落在最后面,这时候紧赶着往朱阳关去。

    刘二猛看着身边百十个兄弟就着水葫芦里凉水狼吞虎咽最后的半块黑面饼,想起了外派的哨兵:“小五,给狗蛋瓜娃留着。”小五正要答应,眼睛忽然瞪起来:“你两不是放哨去了,怎地这熊样?”

    刘二猛忽地跳起来:“有敌人?”两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哨兵磕磕巴巴地开口:“流、寇,寇!”刘二猛手一挥,止住惊慌的手下:“慢慢说,有多少人,多远?”

    “不到三里了,这会子,人很多,看不到边。”喘过气的哨兵脸色发白:“二猛哥,咱真要打,我看,我看悬乎。”刘二猛这里正集合队伍时候,山坡上各部明军也接到了消息,数千人开始慌乱起来。

    徐来朝接到消息时候,混世王前锋大旗都隐约可见在一里多的蜿蜒山道上时隐时现。

    东北方,朱阳关的攻防战已经到了尾声,尤世威盔甲上全是血迹,依旧指挥着士兵投掷石头,放箭阻击不断在关墙上冒头的民军悍勇之士。

    一个戴着铜盔的粗壮哨目右手持着大盾护住自己,在长梯上飞快上爬,即将到达关墙头时,他双手持盾猛地一扑,居然撞开两个要来截杀他的明军士卒,跳上关墙,挥舞大盾逼开附近士卒后,他将盾换在左手,右手抽出腰刀,风车一样乱劈起来。

    半里路外,大旗下马守应露出喜色对身边亲兵道:“有人登上去了。”

    张献忠望着那个哨目身后梯子上不断有人跳上关墙厮杀,逐渐占了一片地方,满意地笑道:“格老子的,还是老子手下人紧要时候能出力,传我命令,那个哨目如果破关后活着,升两级。”

    尤世威部下本就斗志不高,此时见流寇登城,更加恐慌起来。尤世威自己犹自拼死带着家丁截杀好容易杀了那个哨目,他却在腿部中了一刀,家丁们丢了十几条命,将他抢了下来。一个亲将惊慌地道:“将军,再不退,就来不及了。”看着源源不绝跳上关墙的士卒,尤世威一瞬间似乎衰老了好几岁,颓然道:“走吧。”

    朱阳关上明军旗帜一面接一面倒下,喊声竟然传到三里外的山林间,夜狸收好舆图,低声道:“朱阳关完了,走赶紧回去汇报,要是流寇去商州就危险了。”

    五个人很快消失在山林间,朱阳关墙前,潮水般的民军队伍奔涌着前行,数千面各色旗帜在阳光中挥舞着,无数人的喊声震动着方圆十里的山林。

    关墙后是飞速逃离的明军各部,散乱的旗帜不断落在山野间。

    刘二猛部下已经全部列好队伍,紧张地等着军令。

    徐来朝看到只有混世王的将旗,心里镇定下来,喝令亲兵传令准备厮杀。可惜这一刻他没有听到慢慢蔓延开的议论声:“驴攮的才给他卖命,咱们半饱都混不上,为甚?”“就是啊,打了胜仗也没好处,全让当官的弄去了。”

    混世王猛地发现山野间有一支明军队伍,心里也是一惊,但此刻不可能立时退走,当下命令前军骑兵准备冲锋,给官军个下马威,按以往经验,这下马威一出,双方大多数时候就有默契地各自退后,然后,民军丢弃一些抢掠来的财物,战斗就结束了。

    一千多骑兵越来越近,山坡上某一处的明军忽然喊着夺路而走,随即是更多的士卒鼓噪着奔走,刘二猛也反应过来,赶紧指挥自己部下跑路。

    流寇骑兵没有接近前锋明军,忽然间明军四下乱跑,这倒让领头的骑兵哨目一惊,心想难道官军故意败退,然后伏兵出来?想到这里,他赶紧传令不要加速。

    山坡上,徐来朝目瞪口呆地看着拥簇着自己的数百亲军家丁,这是怎么回事,尚未接敌,部下跑了九成?

    一个亲将看着对面的骑兵,慌忙拉住徐来朝马缰:“快走啊,将军。”

    混世王接到前军汇报疑惑不解,吩咐先锋骑兵提防明军埋伏,自己带着中军缓缓赶到,眼前山坡上到处是明军扔掉的破烂,这让他更加谨慎起来,摸着连腮胡道:“各部戒备,谨防伏击。”

    最终混世王部下布满了这片山坡,山林里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四面伏兵冲出的景象,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上他心头:难道明军刚才真的是跑了?四处望望,好多大小头目也是摸不着头脑,半晌后一个头目忍不住道:“不像有埋伏啊,莫非明军?”

    混世王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啊,徐来朝见了咱们兔子一样。”

    一众头目一齐大笑起来,混世王立即传令诸人速度捡山坡上明军扔的能用的都带上,然后全军赶赴朱阳关。

    未时一刻,一眼看不到头的流民队伍在咸阳西部的原野上蠕动着。陈雨与高间看着移动缓慢的队伍,眉头紧锁。

    高间忍不住叹道:“子玉啊,你说这许多流民,就算到了商州,如何生存,这次战场上你虽有些收获,但这可是近三万人啊,何况其中妇孺老弱就快二万人。”

    陈雨苦笑道:“恩师派延寿兄带一千标营来协助,感激不尽,我思谋着将他们迁移到商州一带,也可多开荒地,至于发愁的就是到明年收获这大半年生存。”

    高间道:“督帅自然明白你的想法,而今有人才不愁兵,但督帅也无法给你解决所有人粮秣,最多三成,剩下就靠你自己。”

    陈雨心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把所有流民接手是眼前累赘,光吃到明年秋粮下来这消耗就够自己受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看着这几万人自生自灭,打仗是一回事,战后又是一回事,况且这近三万人大多是刚让裹挟的普通百姓。

    想到这里,陈雨感激地对高间道:“恩师难处,雨自然晓得,不够的粮食待我慢慢想办法吧。”

    高间道:“你真要直接回商州?不再转回西安府拜会诸位当道官员?”

    陈雨摇头道:“待过西安府时候,接了吴明远我就返回商州安置这些百姓。”

    看着陈雨认真的样子,高间笑起来:“子玉前途不可限量啊。督帅自然知道流民如不安置必定再次谋反,但问题是他也无法从朝廷要到那么多粮饷。”

    陈雨心头不知何故想起秦王府护城河精巧华美的布置,试探地问:“西安府几位藩封难道就不会拿出一些粮米?”

    沉默了好一会,高间才说道:“西安府秦王紫阳王等以下郡王镇国将军俸禄,子玉可知每年耗费多少?”

    陈雨虽然在论坛上看过很多这方面介绍,却依旧迷惑不解,拱手请高间解疑。

    高间低声道:“陕西境内一年赋税交付各藩封后仅余一成矣。”

    这个数字让陈雨险些掉下马去。怪不得朝廷没钱,陕西如此,那么别的省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藩封之外,官吏豪强再瓜分,怪不得百姓活不下去纷纷起事,这个话题使得二人不再有说话的兴趣,显然,高间意识到了这个老大帝国的毒瘤之一如此光明正大地攫取着国家赋税却无话可说,毕竟藩封们都姓朱,是开国那位皇帝的血脉。

    时间就在缓慢的移动,扎营,再移动扎营下度过,三天后,队伍终于过了西安府,盐水腌制的死马死骡rou混合着粮食使得流民们面色渐好,伤亡率也一直没有超过百人,这一切是最近这些天陈雨高兴的两件事之一。

    另外一件就是吴明远出狱了,带着十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人丫鬟,消瘦了许多的吴明远在长安南门十五里处等到了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