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柝 驿传星火，狰狞铁甲秦关（六）
八月二十七，辰时，西安城内，总督府，洪承畴书房里，洪承畴手一抖，上好的汝瓷茶杯掉落地下：“陈部在咸阳遭遇后金骑兵伏击？” 高间手微微发抖递上一份文书：“这是刚城门开后飞骑送来的，陈部歼后金敌一百六十二。”高间的语气古怪，是啊，好久没听过谁一次杀死这么多后金兵了。 洪承畴接过信文，素来讲究官体的他竟然紧张起来，这陈雨真能战啊，千余兵灭敌一百六十二人，就是不知道他的属下伤亡多不，可不要打完了，自己还依仗他赶跑老回回呢。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熟悉的柳体字，洪承畴直接往文书尾双方战损看去。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呵呵……”洪承畴脸上先是震惊，继而迷茫最后惊喜地大笑。他再次仔细地一字字地从头看了数遍，脸上表情也是变幻不停，嘴里不时发出咦、嗯、啊等无意义的声音。 高间有些担忧陈部战损，他还是颇为赞赏陈雨的，不过看督帅神色，似乎陶醉一般，想来文书里写的是好消息。 洪承畴微笑着将文书递给高间：“延寿啊，你看看这是真是假？” 匆匆扫过一遍战损部分文字，高间也是惊呼起来，他再次细读了一次，这才抬头道：“以卑职对子玉了解，这文书应属实，何况这书信是晚晴所书。恭喜督帅了，这下朝里攻讦你的内阁诸公要闭嘴了。” 洪承畴缓缓点头道：“而今社稷危在旦夕，这伙蠢材依旧只知道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不知覆巢之下自己也难存活吗！” 高间压低声音道：“我已让人准备了，督帅可否亲去咸阳？”洪承畴捋须沉吟片刻道：“也好，通知甘巡抚，钱御史随本督一起去验看尸体。” 高间匆匆而去，心里也为陈雨的再次立功高兴，要知道此时战功斩后金首级一颗士兵可升一级，领军官部下五百人者，获五级，进一秩。领千人者，十级进一秩，陈雨此时斩获一百六十二级，虽限于加至三秩止的条例，但也要从五品升至正四品，可实授指挥佥事了。 书房里，洪承畴脸色清冷，低声自语：“温长卿，你要下绊子，偏偏事不随你愿啊。” 他所说的温长卿就是内阁首辅温体仁，对于在剿匪战场上屡屡有重大表现的洪承畴来说，内阁似乎仅仅一步之遥，但是，温体仁却时常给他小鞋穿，无疑是不想这个有潜力的对手那么快进入京师。 八月二十九申时初，洪承畴与陕西巡抚甘学阔，巡按监察御史钱守廉带着一千五百骑兵护卫到了陈雨军营外，远远地哨探就禀报了陈雨，故此当洪承畴等人接近营地时候，陈雨李晚晴已经在营门外迎接他们。 陈雨恭敬地亲自替洪承畴执缰，直到营门才请洪承畴下马。看着营门左右肃立，目不斜视的两行铁甲军士，甘学阔与钱守廉都是大为诧异，他们身为方面大员去哪里武将们不恭请直入中军，偏生这陈雨一个小小千户居然要他们营门下马，随员不许进入，不过看洪承畴没有责怪意思，二人一时也不好发话。 洪承畴淡淡一笑道：“子玉治军确实严峻啊，无怪乎能灭鞑虏百余人，来，快带为师与二位上官去检验尸身。” 高间冲着身后的骑兵将领摆手，这些明军不情愿地立马在营外，为首的将领却也是陈雨熟悉的那个守备江大力。他自然知道陈雨部的军纪，当下喝止鼓噪的军士，下马与高间一起跟随着陈雨等人进营地。 一路行来，洪承畴甘学阔钱守廉面上神色不动，心里诧异实在是难以言表，只见各部军士在总旗小旗指挥下演练的热火朝天，整齐的刺杀劈砍声，纵马飞驰射箭声并不因这一行人过来而停止。甘学阔忍耐不住，有些不满地道：“陈千户属下见上官也不见礼啊。” 陈雨抱拳施礼道：“军士演练如同战阵，无故停止者斩，尚祈巡抚大人谅解。” 钱守廉却看法颇有不同，他兴奋地对诸人道：“这才是虎狼之师啊，无怪乎能阵斩鞑子兵近二百。” 对于洪承畴提及的斩后金士兵数目，这二人起初是不信的，先不说鞑虏如何越过榆林延绥防线深入咸阳，就陈雨一千人怎么可能斩首近二百？他二人估摸着或许十个八个后金探子有可能，别的估计是来路不正。 说话间，诸人到了营地北一处空地，陈雨一挥手，守卫的军士迅速拉开盖在尸体上的幕布。 洪承畴倒是神色镇静，钱守廉与甘学阔二人相顾失色，眼前整齐排列着一具具尸体，虽然剥去了外披铁甲，但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死人依然可见一个个拖着辫子，边上放着狼牙棒铁骨朵刀弓等武器以及剥下的铁甲等物。 甘学阔微微颔首，他身后跟随的护卫走出跨进死人行列开始查验，随即钱守廉的亲信也开始查验。（注1） 双方亲信兢兢业业地一个个验看，几个随员书吏仔细研究每个死人，先看辫子是否新剃，再看脸面最后甚至掰开嘴验看牙口仔细琢磨。由于不同于以往砍下的首级，显然辨认难度要低的多，因为游牧民族骑马时间长的腿型和身体等特征较为明显。 首先是钱守廉部下发出惊呼“真奴尸体一具！”紧接着甘学阔手下也呼道：“真奴尸体一具！”双方属下“真奴！真奴”呼声不断。 验看过的死人越来越多甘学阔神情越来越惊讶，最后双方就一些分成几半截显然是拼凑起来的尸体有了争议。 陈雨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是为陌刀所杀故此尸体破碎，并按二人要求传令一小旗陌刀手来演练。包括洪承畴在内，诸人无不半天无语，江大力与高间因亲眼见过，故小声给诸位上官解释。 甘学阔和钱守廉相顾失色，半响询问花费，陈雨苦笑道：“恩师历次军饷以及我部多次剿匪所获不过装备数百人而已” 这下浇灭了甘学阔，钱守廉的想法，洪承畴心里倒是思虑自己是不是也装备几百人试试。 全部验完一百六十二具尸体竟全是真鞑虏，没有杀良冒功的汉人，更不要说妇女尸体了。 甘学阔和钱守廉震惊之余相视而笑，既然死人全是鞑虏，那么不管对方怎么乔装而来，总之这份功劳可以掩盖鞑虏深入陕西之罪了也许会优叙。当然这必须眼前这千户配合了。 二人带着笑意与洪承畴拱手施礼道：“不意彦演兄门下有如此佳弟子啊，这股鞑虏深入西安府，必然是窥探我部防御，幸得兄早为筹谋，才挫敌与古渡。我二人必联袂上疏为陈千户请功。” 洪承畴是久历官场了，怎么听不出话音，当下呵呵一笑道：“如此，就劳烦钱御史执笔了。” 洪承畴诸人在营里匆匆用过饭，就让人将尸体装上大车拉走。当然陈雨私下也给甘学阔钱守廉一人三百两银子，随员每人十两送上，这一份不菲的礼物。使得在送诸人出营门时候，甘学阔和钱守廉对陈雨是赞不绝口。 营地外，随同来的五百骑兵也是饱餐了一顿马rou，各部军官早就收到银子，也是心满意足，不再计较陈雨不让进军营的事情。 洪承畴临行前招呼陈雨到马前低声道：“子玉啊，你放心，这次你至少可获指挥佥事衔，实授守备职，至于你部伤兵至西安，为师绝不亏待。武功贼能打则打，不能保全自己实力为上。”想了想他声音放得更低：“适才你给延寿银子了吧。” 陈雨脸色微红，洪承畴叹息道：“陋习难改啊，你也艰难，以后我这里的不要送了。” 看着洪承畴一行人马逐渐变小消失在东方原野，陈雨心里很是怅然，李晚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督帅走了？” 陈雨不解地问：“你怎么自从迎接后就不见人？”李晚晴沉默片刻道：“我不太习惯应酬，所以去训练骑兵了。” 这时候，十数骑正全力奔赴京师，带着洪承畴，甘学阔，钱守廉三人联袂具名的上疏：“陕西捷奏：今月二十六日探得贼鞑奴哨军一部乔装入西安府窥视，督帅洪承畴指挥若定巡抚甘学阔巡按御史钱守廉运筹帷幄遣千户陈雨渡渭水以袭之，诸军思报国之心赤诚……杀声震天千户陈雨副千户李晚晴等奋勇向前箭矢如雨于渡口鏖战数十合赖圣天威遂大破贼部斩贼一百六十二……计有贼奴巴牙喇甲兵三名拔什库二名贼奴军士一百五十七名获奴马百匹，奴帽百余顶奴甲百五领夷器弓箭刀枪旗号百三十余件委是近年少有大获胜捷……现有功详情如下……” 注1：实际上不得不说首级查验的必要。如明李清《三垣笔记》有记：兵部核，西虏（即蒙古人）之首，面阔耳短，东人（即满人）多系辽阳，与中国无异，无可验驳。繇是兵益杀良为功，有以湿草鞋击去网巾痕，蒸其首使涨大充敌首者，赏虽费，敌无损焉。可见明军，尤其是明末的军队杀良冒功更是严重。其中以左良玉部最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