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为生民取（二）
陈雨此刻并不知道，离他一百三十多里的商州已经是战云密布，流寇四集。 五月三日亥时末，王十三部下的紧急军情赶到，几乎同时到达的是在商州的陕西巡抚李乔求援信。 书信里说流寇密布城外十里，营火满山。为张献忠老回回过天星诸部循郧阳故道而来。陈雨令人一马三骑去追北上的秋顾二人，让火速西转龙驹寨等候自己水路前往汇合。 鼓声在夜色里响起，一时间竹林关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二刻后，各部军官齐聚巡检府邸大堂上。 李晚晴、朱淮、周婉依、何立秋等急急赶来，陈雨面色阴沉，站在地图前，一个明军士卒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见一伙军官跑步进来，他惶恐立起，依然恋恋不舍地盯着桌上饭食。 见除了守龙驹寨的王十三，驻武关的李大虎，领军北上的秋试墨、顾显之外，人员全部到齐，陈雨指着那个明军道：“这就是商州李巡抚派来的求援士卒，一共五人，只有他一个浮水逃过追杀来此。” 李晚晴接过陈雨递来的求援信，匆匆读过递给朱淮，脸色有些难看地道：“扼守三处，加上秋顾二人带走的八百人，我们怎么能抽出兵力？” 朱淮道：“必须前去，否则商州陷落，我们也难以平安，而且我估计洪督必然会派援兵经由阌乡绕洛南山路来救，贼势虽大，商州多山，粮秣不济，只要受挫必然会退走，千户可抽调游骑兵陌刀兵刀盾各部带三百新兵，游骑兵走陆路，别部沿丹水逆流至商州。” 陈雨点头，犹豫了一下道：“李千户速集合游骑兵，沿河谷北上龙驹寨，我带一总旗陌刀一总旗长枪兵一总旗刀盾兵加三百新兵坐船去龙驹寨与秋顾汇合，朱镇抚守竹林关。周婉依，何立秋随行。” 船队过了孤山坪时候，陈雨依然放不下心，竹林关仅仅留有一百五十名老兵能震住刚降服的三百新兵吗？何立秋的声音忽然响起：“晚晴姐好威风啊。” 陈雨顺着何立秋手指的方向看去，猎猎的火把光里，李晚晴一身软甲，背弓带剑，策马奔行在河边谷地，确是英姿飒飒，不由一笑朝着李晚晴挥手示意。 李晚晴的目光正好看向河中，陈雨挥手的动作瞧个正着，她挥手回应后，脸上一热，忙转过脸催促士兵小心马蹄踩上石头。 与此同时，陈雨不知道的是还有另一只兵马也在赶赴商州的路上，不同的是援兵自北而来，而且领军名气可谓一时无两。 他就是援剿总兵曹文昭。明末著名将领，以勇毅智略号称第一良将。 四月上旬，洪承畴到汝州时。因为流寇尽入关中，分命诸将扼要害地方外，传檄曹文诏入关。 洪承畴认为张献忠等由湖广入商雒谋进关中，如果侦查到明军进潼关，必然先走汉中，而大军由潼关进入，反落在其后。 因此点，四月底他召见了赶来灵宝见他的曹文昭，拍着曹文诏背道：“将军沿阌乡（注1）山路至雒南（注2）、商州，直捣贼巢，复从山阳、镇安、洵阳驰入汉中，挡住流寇逃路。此行道路回远，将军恐要劳苦，我当召集关中兵马配合将军，剿灭贼寇于关内。” 曹文昭感动之余也不再计较洪承畴以前几次压着他功劳不报的旧怨，率军于五月二赶赴商州。 曹部骑兵居多，虽是取山路，却已在陈雨部出发时进入洛南县境，离商州不到百里。 水声越来越响，灯火下只见山峡忽地收束，狭窄处仅仅不过五十步，陈雨心里紧张，转头看去，见湍急的流水声中，许多军士脸色煞白，在船工叮咛下紧紧抓住船舷系好的绳索将自己捆绑起来。 陈雨紧紧拉住周婉依何立秋，老船工李水龙稳稳地走过来，在他们身上缠上绳子，道：“龙驹寨水道至竹林关这段称为流岭峡，很是难走，如非千户开口，我们是不会夜间行船的。” 陈雨看着自己和船上士兵一个个扎着绳子，心里明白李水龙说的是真，当下道：“多谢老伯与各位了，此刻商州流寇甚是得势，如不及时救援，恐蔓延至这里。” 李水龙道：“千户不说我们也明白，自大人来后，我们船工衣食不缺，有病的千户给看病，我们都晓得千户是好人，这大明啊要是多一些千户这样的官人就好了。” 李水龙忽地一声吆喝：“呀嗨嗨，没奈何，走寨河，手把舵，脚哆嗦，四百水路三百滩，龙王挣来阎王夺”。 船工们纷纷应和：“呀嗨嗨，没奈何，走寨河，手把舵，脚哆嗦……”歌谣声中加紧了摇橹下篙的速度。 陈雨看向河边，却只远远看见一溜火把在半里外的山间时隐时现，显然由于河谷狭窄，游骑兵不得不转上山路。 李晚晴策马前行，偶尔发令让各人注意路径，心里却忽而是陈雨魔神一样一刀劈裂章一刀，忽而是他捧着土往士兵坟坑里洒落，最后定格在船头挥手的身影。 身边一个举着火把的护卫见她脸色变幻，奇道：“千户注意路径了。”拉住她马缰，李晚晴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踩入路右边坎下，忙一磕左马镫，示意马儿左行。 寅时末，船队在龙驹寨码头停泊住，还没缓过劲的士兵在口令声里迅速下船，看着三百新兵歪歪斜斜的队伍陈雨有些头疼。等到新兵下完船，王十三部立刻端上煮好的rou汤和锅盔，一个个士兵迅速开吃起来。 王十三看着何立秋周婉依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道：“大人，接到飞马急报，顾秋二位大人估计就要到了，要不要从龙驹寨抽调一百老兵？” 看看新兵，陈雨思虑了一会道：“嗯，我给你留下一百新兵，你打散到各小旗去安置，让人密切注意。” 陈雨让人请李水龙与船工下来吃饭，准备休息到天亮整好队伍分水陆两路西进商州。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秋试墨，顾显之，李晚晴的队伍在河滩汇合后，一声令下，疲倦的士兵们抓紧时间开始进餐。他们三人顾不得吃饭就来找陈雨。 等一切安排妥当已过去一刻，陈雨只觉肚子咕咕作响，他自嘲道：“来一起吃，知道你们没有吃，担心，我也担心，但不救商州，如州城失守，我们就要独自面对流寇大军。” 何立秋和周婉依端上来一托盘rou汤，一托盘锅盔。陈雨示意各人动手，自己当先端过一碗，掰碎锅盔扔进rou汤里大吃起来。李晚晴不好意思地一笑，也拿过一碗学着陈雨那样，不过她和顾显之的吃相比陈秋二人斯文多了。 吃罢饭，休息了一个半时辰后，汇合在一起的新老三百游骑兵沿陆路西北行进，陈雨带着各部步兵九百五十人再次上船沿江而上。 此刻已经是天光大亮，山林里水面上有淡淡地雾气弥漫。 由于白天看的清楚，更觉的水势急湍。陈雨问及此事，李水龙一番解释，陈雨连呼运气。原来商州城以西，因河水常行于山峡之中，流细水浅不宜行船。县城至龙驹寨一段，河床亦狭，须夏秋水涨，始可通民船。龙驹寨以下，河面渐宽，水亦渐深，即在冬令，也不长冻，大船可通行无虞。此时夏水方起，这些船又是小船这才可以继续前进。 午时末，船队在夜村店停下。李水龙抱歉地对陈雨说已经无法前行，陈雨吩咐军士下船，在陆路等待李晚晴游骑兵。 此时，北面药子岭上，四十多岁，相貌不凡的曹文昭从石头上起身，对身边的从侄参将曹变蛟道：“传令诸人起身，天黑必须赶到商州。”三十多岁的曹变蛟恭敬地对叔父施礼，传令后他指着二人面前摊开的地图道：“下岭后不久就是洛南县城，再过三要司就到商州，但愿能来得及救援。” 一刻后，这只全是骑兵的队伍开始在山道上飞驰向南。 这时候，陈雨也汇合了陆路的李晚晴部开始进发。 酉时初，陈雨部终于看见了商州城东的东龙山。请来带路的李水龙指着东龙山道：“翻过山就是商州城了。” 陈雨轻声传令，让士兵修整，叫过那个送信的士兵问：“你可愿意送信进城？”那士兵一路而来，震惊于陈部的军纪，此刻有些害怕却不敢说。陈雨低声道：“来两个水性好的，陪这位兄弟一起浮水过去，立秋给这位兄弟二十两银子。” 那人接过二十两银子，咽了口唾沫，左手拍着胸脯道：“千户有令，俺陆六豁出去了。”右手同时麻利地塞了银子进口袋。陈雨笑笑道：“你如果有意，送过信后也可以跟我干。” 陆六双目放光：“当真？”陈雨道：“当真。” 望着陆六和两个侦查旗的兄弟消失在北面江岸，开始潜入水里，陈雨忽然有些担心。 几个巡哨的人返回来禀报：“千户，南城外全是流寇，我等在山顶远望就可看见，因怕惊动对方巡哨，不敢靠近。” 陈雨吩咐他们下去休息，自己和李晚晴，秋试墨，顾显之一起看着地图，互相低声交流如何行动。 秋试墨道：“等浮水去州城里的士兵回来，咱们里应外合，夜袭贼营地。” 他们正在商议的时候，自北而来的曹文昭已经到了商州城外，同样也打定了夜袭的注意。 戌时初，天色渐渐黑暗，陈雨他们接近了东龙山顶部。 西面一片火红忽地腾起，映照山野，巡哨匆匆来报：“流寇纷纷举火，显然正在做饭。” 陈雨李晚晴互相一望，李晚晴点头：“我以游骑兵冲营，你带重甲兵策应。” 看着走出几步上马的李晚晴，陈雨担忧地叮嘱：“你小心些。” 想想他叮嘱秋试墨道：“你带几个武艺好的护住李千户。” 秋试墨点头。不远处李晚晴听到了陈雨的嘱咐，心里忽然觉得一股淡淡的喜悦涌上，她压低声音传令：“上马，各部以小旗箭到处为目标。” 同一时刻，曹文昭也披甲跃马准备冲营，他身后是两千多列阵的关宁铁骑。 曹文昭深邃的目光在夜色里闪闪发亮，他举起手里铁矛低呼：“风！”当先一马奔出，身后铁骑洪水般奔向南方包围着商州的漫山火光。于此同时，李晚晴的鸣镝连发三箭，箭雨覆盖了匆忙起来的几个头目，身后陈雨的铁甲陌刀兵，长枪兵纷纷如汤泼雪般杀入。 没料到商州已经是水泄不通的情况，怎会有兵从东方杀来，流寇外营地本就是裹挟的流民居多，慌乱下纷纷涌向中军所在。竟然将一些要抵抗的也逼得不断推向中军。 一边向西，一边向南，两只部队几乎同时从流寇慌乱里判断出有自己的援兵，也同时在疑惑是谁？商州城里明军显然不是，那么是谁？ 中军的张献忠看到败势已成，顾不得外营地流民，带着中军营精锐向西南而去。 一身铁甲的曹文昭在火光里铁矛舞动无人能当，然而很快他发现有一个青年人带着几百人身披铁甲，手持奇长大刀，如狼似虎的厮杀着，所到处，流寇如同水流遇到巨石般分开，不由大喝道：“尔等何处军马，是哪一个将军手下。” 冲进营地后，李晚晴部游骑兵就一直驱赶外营地流寇向中军而去，看着中军西去，李晚晴不敢追的太近，返回陈雨步兵四周，听见曹文昭问话，看他部下一色骑兵，自然猜出他是谁，当下喊道：“我等是竹林关巡检，千户陈雨部下，敢问可是曹总兵？” 曹文昭手下先是听得女子声音回话就是一愣，紧接着听说是个巡检，官职是千户，更是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有千户当巡检的了，再说什么时候千户能有这么多骑兵和铁甲步兵了。 一个曹文昭手下大喝：“见了总兵，你一个小小千户手下敢不下马。” 陈雨收回陌刀，冲着曹文昭道：“战阵之上，无暇施礼，我部下并无过错，杀退贼寇，再见礼不迟。” 曹文昭哈哈一笑：“说得好，来与我一起杀贼。”其实包括曹变蛟在内，所有人无不让那迎面的刀墙枪林震撼，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二部人马在燃烧的山野中不断追击，追至西南数里后，陈雨发现曹文昭前军停下，他赶上前一看，却见前面山坡处，有近千骑兵接阵缓缓下逼，显然是要凭借地势逆战，曹变蛟大呼道：“那使长刀的，可敢和我一起冲阵？” 陈雨心头一热大呼：“有何不敢。”他当先带着一百陌刀手杀向顺坡而下的骑兵，随后赶上的曹变蛟见陈雨一刀当先，人马皆碎，好胜心起，一时也是死战起来。 山上张献忠见势不对，传令退军。 战马无力时，曹变蛟停下，却发现陈雨就在不远处，他跳下马，走过来道：“好汉子，适才部下无礼，请勿见怪。” 曹文昭也赶上来问好，厮杀里他时时注意这只部队，发现精锐甚至过于他的关宁铁骑，心里也是骇然，止住了要施礼的陈雨：“好一条汉子，好一伙虎狼属下，陈兄弟别叫总兵了，以后咱们就是朋友。” 陈雨一笑，心想这人果然不愧明末第一良将，自有一番风度让人折服，当下含笑道：“如此卑职就高攀了。” 阌wén乡注1：1954年6月，灵宝、阌乡两县合并，阌乡县至此消失。 雒luò南注2：明泰昌元年（1620），为避光宗（朱常洛）讳，将原“洛”字改为“雒”字，洛南遂改为“雒南”。1964年9月，因“雒”字生僻，经国务院批准改“雒”为“洛”，遂复名“洛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