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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虎贲归依(四)

    这一天,陈雨无暇顾忌到即将到来的洪承畴如何处理自己杀官事件。

    他带着李二虎王十三等人收敛了战死的六个手下,其中有一个是有妻子的,陈雨让小草去安慰那个妇人,并承诺只要自己活着,就负责她以后生活所需一切。

    蓝田东城城门外,山野里,陈雨带着人安葬了六个跟自己不到半月的手下。

    看着一柸黄土慢慢地遮住了那些憨厚老实的面庞,陈雨心里暗自谴责自己。如果自己不招揽他们,不强迫他们,也许他们就不会死。

    可是我给了他们饱饭吃,也承诺只要我活着,就给他们吃饱的,如果他们没有跟随自己,或许会在土匪裹胁下成为攻城的炮灰吧,另一个自己分辨说。

    六个小小的土堆上各插了一块木牌,陈雨沉默地盯着。

    那六个人的面貌在眼前不断闪动,他们死了,而自己活着,那么这不正是说明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尚吗。其实这一刻在死人墓前弯腰行礼,究竟是真正的忏悔还是为了收买剩下人的心呢。陈雨不无恶意的猜测自己的心理。

    李二虎扶起陈雨:“公子,你……”陈雨嘶哑着嗓子说:“也许没有他们我就没了,所以只要我活一天,就要记着他们的名字。”

    王十三和另外几个人看着陈雨一笔一划在木牌上刻下死者那土气的名字,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鼻端,几个人哽咽着说:“大家吃了公子十几天饱饭,天天有rou,死了不亏。”

    城外自然也有别的人在安葬战死者,看着陈雨为家人立碑施礼,一些士绅不以为然。但是看在普通的民众眼里,却觉得陈公子宅心仁厚,不愧是读过书的。

    紧接着,陈雨带人去看顾了伤员,一一为他们清洗伤口,敷药,关照人熬好稠粥喂他们。让李大虎有些不安的是,为了死去的守城兵丁和民壮的十两银子抚恤,陈雨竟然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按人送到家,送过银子,再拱手一礼。

    战死明军不是本地的,无法亲手送到官兵家里地银子,他竟然毫不顾忌现场人多,告诉试千户杨铁柱不要少一两银子,务必要交给死去官兵家人,直到杨铁柱再三保证才罢休。

    李大虎心想,那杨铁柱怎么也是个六品官,陈雨丝毫不给对方面子,这会给他造成更大的麻烦。当李大虎私下询问时候,陈雨沉痛地说:“如果我战死了,十两银子都不能让家里人拿到手,那么以后谁会卖命守城啊。”

    李大虎以及听到这句话的人连连点头。

    天色快黑的时候,蓝田城终于恢复了正常。

    租来的院子里,陈雨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按高低排成两队的所有大人孩子:“你们有谁后悔跟着我的,可以说,我会给他十两银子,炒好的米面五十斤。”

    院子里的人一声不吭。牛牛忽然带着哭腔问:“哥,你不要牛牛了吗?”

    陈雨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双手下,竟然有着一百多条命了啊!

    沉默着一个一个摸着孩子们的头发,陈雨痛苦地说:“谁不想活着,谁愿意死?我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自己活着,也许你们觉得我心狠,那么我最后一次问你们,是杀了别人让自己活着,还是自己死了成全别人活着?”

    所有人紧紧闭住嘴巴无法回答,是的自己死成全别人活下去,那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

    可是这世上普通人毕竟是绝大多数!

    小草的声音嚅嗫着响起来:“公子,你觉得自己心狠,可是我只知道,为了弟弟,我可以杀别人。”

    李大虎忽然笑笑说:“公子,如果有选择,谁想死啊。不过公子救了我的命,公子说干什么我是不会问的,只管去做就是。”

    暮色渐渐拉开,陈雨在端起饭碗那一刻,心里想:快来了吧。怪不得人在等待里会恐惧,那不是害怕后果,而是等待的这段过程会在精神上让人不断地把后果一点一点往最坏的方向设想。往往压倒人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在等待过程里自己幻想叠加的成分。

    其实这一天他一直接着忙碌、悲伤来麻木自己,使自己忘记随时就要到来的洪承畴手下,毕竟死了的胖子再不称职,他也是个六品武官。陈雨甚至期盼洪承畴杀了自己,那样总比无时无刻要面对未知的前路要好吧。

    蓝田县衙内院,洪承畴的脸色在烛光下微微变幻着。他端着茶盏的右手忽然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病态的潮红。压下心里的不适,他揭开盖碗,浅浅地缀了一口,放下茶盏:“那么按你所汇报的一切来看,陈雨,恩,那个秀才确是善治刀枪之伤了?”

    门口的阴影里一个声音停顿了一下:是,小人见他为重伤者用线缝合伤口,很少有高烧的,据说他的手下李大虎就是他所救,身受五处重伤,在他治疗下目前已经恢复了。

    洪承畴不再说话,门口那人忽然之间消失了,似乎从未出现过。

    一阵痛苦的咳嗽后,洪承畴打开所坐榻身边的一个小盒子,拿出了一个古典仕女状的玻璃酒瓶,假如陈雨在,肯定会吃惊的跳起来。因为那个酒瓶竟然是他送给吴明远那一个。

    二更时分,陈雨仍然没有睡觉,他让二丫和小草收拾好自己的双肩包,然后就吩咐除了二丫小草外,所有人全去睡觉。自己和二丫小草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只是在李大虎以询问的语气问什么时候休息时候,陈雨淡淡地说自己要想一些事情。

    梆子敲过三更,门口有人敲门,陈雨一跃而起,背好双肩包说:“二丫,小草,走吧。”门开了,在几个精装汉子手提的白色无字灯笼光晕里是一顶绿呢官轿。光晕外的黑暗里一个声音微有些惊异:看来陈公子早就准备好了,那就上轿吧,这二位是?陈雨撩开轿帘:“这是我的助手。”幸好官轿不小,陈雨三人足以坐下,坐好后,陈雨淡淡道:“走吧。”说着放下轿帘。

    二丫有些害怕地刚要问话,陈雨迅速地捂住她口,摇头示意二人不要问。

    官轿一路上碰到了几处巡查的兵丁,为首的只是举起一个牌子一晃,巡查的人立刻退下去,并且远远地护卫随行。

    陈雨在闻到桂花淡雅的香气时,官轿停下,轿帘撩开,先前那黑暗里的声音再次响起:陈公子请。踏出官轿,陈雨一眼就看到了花木围绕的楼宇间人影无数,心里镇静了一下拉着二丫手说:“带路吧,准备烧开水,准备烈酒,准备盐,准备白布。”那人这次真正吃惊起来,低声吩咐:照陈公子说的做。

    转过花木扶疏的两处回廊,晕暗的灯笼光影里。陈雨低声说了一句:“小草你一会按我的吩咐做。”

    带路人在一座高大的正屋门前停下,门口两个垮刀军士伸手要检查陈雨,陈雨坦然取下直裰下的短剑,卫士伸手去接,一个人正要拉开陈雨的双肩包,屋里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传出来:不必了你们退出去。陈雨心里抽搐了一下,因为那声音正是洪承畴!

    带路的人拉开精巧的雕花门扉,躬身伸手:陈公子请。陈雨在屋里瞬间流出的亮光里看到了那个一直隐在暗里的脸。普普通通,毫无特色,扔到人群里不会有人多看一眼。门再次关上。

    陈玉目光忽然收缩了一下,他吃惊地不顾行礼:“这,这酒樽……”洪承畴放下手里的酒瓶:“你放心,吴家堡虽然在五天前让流贼李自成部所破,你那朋友却带人逃到了西安府。”

    陈雨放下双肩包:“不知洪公让学生来是为何人医治刀枪伤?”洪承畴的目光在烛火里微不可察的一缩:“你真不知?”

    陈雨摇头:“医者父母心,无论是谁受伤,学生也会尽力医治。”

    洪承畴淡然一笑,声音忽然有些阴沉:“那么这几天军民受伤,怎不见你用包里的妙药?”陈雨一时心里慌乱异常,竟然浮起想挟持住洪承畴的想法。难道我的身份?然而看见小草二丫,陈雨颓然苦笑了一下:“包里确实有一些万金难求的珍奇药物,然须对症使用,何况某些器物使用要损寿命,学生自然不是万不得已不会使用。”

    “那么如果本官受伤,你可愿意?”洪承畴的声音转向柔和。陈雨吃惊地道:“洪公你看上去一切正常啊?”心里却暗暗道:“来了,终于到正题了,你如果不用香粉掩盖伤处,我当然不知道。”实际上早晨陈雨在闻到洪承畴身上淡淡的香粉味道下有股腐烂的气息,身为学医者,陈雨自然判断出那是伤口腐烂的味道。

    洪承畴苦笑,解开外袍,陈雨仔细一看,只见他右胸下包扎的白布已经变成黄赫色,一股脓血味道随着外袍解开一下子在屋里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