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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111 回程

    那天晚上,回归军营第一时间,战车队长卡兹、骑兵队长米萨鲁、步兵队长帕纳里就都忍不了的要找旧主来说一说了。

    “亲王殿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啊?陛下要这样高看他?看看今天,我们都全被踩在脚底下了,好像他那条命比谁都值钱,凭什么呀?”

    年轻战将个个血气方刚,要说他们的真实心情,能够调来埃勃拉、对上埃及人,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拉美西斯,当然都是求之不得,从听到传召就要激动欢呼了,但却实在受不了是要给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当手下。就是那句话:凭什么?

    米萨鲁最不服,他可是由奥赛提斯一手带出来的高徒,要他去听命一个对战比武都根本不是对手的家伙,实在太困难了也太难理解了。

    “殿下,既然埃勃拉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能调奥赛提斯将军来坐镇?那天比武试身手,殿下也亲眼看到了,那小子算什么?闭着眼睛都能干掉他好几回,凭什么让我们都去给他当手下?”

    赛里斯哈哈乱笑,这些反应本都是意料之中的,指着鼻子悠然笑说:“你们啊,长力气不长心,话都说的这样明白了还要乱叫。这个鲁纳斯手底下有多大本事,陛下不清楚么?今天没有当着你们的面,给出最中肯的评价么?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跑来胡搅蛮缠?”

    一句话噎住激动手下,帕纳里郁闷嘀咕:“陛下既然知道,那又为什么啊?”

    赛里斯悠然指教:“鲁纳斯·墨尔托,要拼勇武战斗力,他的确不是你们的对手。也就是说,他自己没有本事去打胜仗,但是啊,他却是能让你们个个打胜仗、立战功的人,这才是非凡价值的所在。就说今日巡境吧,由王问话,挨个问你们看到了什么。那是什么意思?面对埃及大军、拉美西斯,其实考问的就是眼光、眼界,是你能站在多高的层面去看待全局。”

    赛里斯越说越想笑:“知道么,就凭你们各自的回答,已经清晰区分出眼界高低。连总督萨基赫方才都在对我说呢,陛下的眼光太厉害,这个年轻人,绝对连他都要说一声佩服。不论别的,只看对埃勃拉的了解,那就是你们所有这些新来的谁也比不了。让你们去给鲁纳斯做手下,有哪一点冤枉?”

    “殿下……”

    “他能看懂王心中的规划,你们行么?若看懂了,怎么没有一人说出鲁纳斯说的话?”

    赛里斯一言打断叫嚣:“做统帅,需要的不仅是武力,更是头脑。他那颗脑袋的确就是比你们所有人都值钱,这有什么不服气的?”

    这种论断实在刺耳,年轻战将又要激动起来:“可是殿下,军中永远是要用战功说话的,只会耍几句嘴皮算什么本事?那充其量也就是做个幕僚文官而已,有什么资格做统帅?”

    赛里斯却说:“任何人想立战功都是需要机会的,一直以来他也只是没有机会而已。而现在有了,那么今后,鲁纳斯能够立下的战功,也肯定是你们谁都比不了。”

    部下更不服:“他都不上战场,能立什么战功啊?”

    赛里斯摇头叹息:“连这个都不明白还好意思叫?牢牢守住埃勃拉,从此建立壁垒,乃至把它变成一块铁幕,让埃及人的手再也伸不进来,是完全无机可乘,若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最大的战功了懂不懂?不放进一个jian细,不走漏一条情报,你们以为这很容易吗?就像你,今天无形中已经犯了大忌,自己居然一点没觉得。”

    他伸手指向战车队长卡兹,毫不客气当头训:“现在有了改良密器,再拼战车埃及人都不会有胜算,这是可以随口招呼的吗?没有胜算的前提,是他们还没有作出同样改良!这样大嗓门的嚷出去,你就不怕传进拉美西斯的耳朵里?走漏消息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卡兹瞠目结舌,一张脸瞬即由红转绿:“这……殿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再也不犯了。”

    赛里斯没好气的送白眼:“不是故意的有用么?关键情报,一旦泄露出去就没可能再收回的。哼,你以为今天为什么没人当面训斥你?那同样是陛下留给鲁纳斯的一道考验知道么?故意不提,等的就是坐看他怎么交卷!要不要打赌,你们现在是一古脑都跑来这里抱怨了,等下回营去试试,如果鲁纳斯这个新统帅,没有立刻把你揪出来质问这件事,那就算是陛下和我都统统看错了人!”

    再没有人敢吭声,灰溜溜回营,果不其然,这个没分量的新上司,鲁纳斯居然真就立刻将卡兹叫了去。或者与赛里斯的预判唯一的出入,就是他并没有当众疾言厉色去立威,而是关起门来,就像交心的朋友一样诚恳对话。

    “卡兹队长,我知道,论资历论本事,你们谁都比我厉害。陛下这样任命,一时人心不服是很正常的。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敢接吗?这样最棘手的位置,站上去就是站进了风眼,好歹也在军中混了五六年,我很清楚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卡兹冷眼斜睨:“是啊,你为什么敢。如此重任,干砸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鲁纳斯说:“没错,这份担子太重了,真干砸了不是我用一条命就能赔得起。埃勃拉关乎整个国家战策布局,正因为看得清楚,我才想对你说:敢接下这种‘一步登天’惹众怒的差事,就因为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没有必要去纠结谁服我还是不服我,我不需要你们来服我!因为你们本来就不是在为我做事!埃勃拉两万驻军,没有一个人的军饷是我发的、也没有一个人从军时起誓尽忠的对象会是我!这才是关键!没有人需要为我鲁纳斯负责,你们每个人所担负的重任统统都不是为了我!所以,没必要在乎我是谁,而只要时刻看清自己在干什么就够了。我们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履行王所赋予的使命,是为了对抗国家的敌人、为我们的国家赢取利益!所以,无论你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要向王负责!而且,是必须负责!任何一个失误,无论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受损的都不是你我,而是整个国家!”

    卡兹听愣了,说心里话,这个家伙他们实在没有一人看得起,早就憋了一肚子不服的火气,私下里嘀咕都是下定决心,就凭他,若也敢摆出上司的嘴脸,想要气势汹汹来立威,那绝对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可是现在,鲁纳斯竟然没有,非但没有,关起门来叙话的意思更明白:这是在为他保存颜面啊,不让他在同僚部下中丢脸。所以,卡兹就算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况且,这番话字字在理,根本无一言可以反驳,仔细去想,敢说不对吗?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而看不明白的人,是否才应该汗颜脸红?

    清晰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在飙升,卡兹大概还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憋了好半天,才带着十足懊恼憋出一句:“我知道了,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有亲王殿下一口断言,卡兹被叫去时,同僚们当然都要观望等消息。工兵队长穆菲偶然经过,注意到帕纳里和米萨鲁探头探脑的怪异模样,满眼奇怪:“看什么呢?”

    米萨鲁向营帐里努努嘴,简单说明缘由,穆菲也立刻来了兴趣:“说错话受训?你们是说……那小子要拿卡兹来立威了?”

    穆菲来自国王军,不了解状况也算正常,帕纳里解释说:“你不知道,卡兹这家伙的暴脾气是很出名的,向来吃软不吃硬,想教训他?凭那小子还嫩了点。”

    没错,正因一同来自哈尔帕,同僚也是至交,米萨鲁和帕纳里都算太了解,所以才对此刻营帐里的安静倍感困惑,米萨鲁皱眉念叨:“不对呀,按照卡兹的脾气,早该闹起来了。”

    耐性等待,终于见到卡兹走出来,围观看好戏的家伙立刻围上去,争相追问:“怎么样,真问那件事了?”

    卡兹的神色显得非常古怪,格外丧气回应一句:“问了。”

    同僚更好奇:“怎么说的?居然没闹起来,还以为你会直接上拳头呢。”

    卡兹立刻瞪眼:“我有那么无聊吗?”

    帕纳里迅速察觉不对劲:“喂,你脸怎么这样红啊?”

    卡兹更尴尬:“我……天气热,行不行?”

    再不肯解释一句,几乎是落荒而逃,只剩下同僚面面相觑。

    帕纳里满目茫然:“不是我的错觉吧?你们看到没有?这家伙……脸红?”

    卡兹的懊恼情绪瞎子都看得出来,可是懊恼成这样,他居然没有爆发闹出事来。心思飞转,米萨鲁努力判断是个什么状况:“把他叫去,肯定是问‘那件事’了,既然问起来,就肯定是要训斥当头啊。难不成……卡兹被这小子骂了,还能骂到脸红,却……没脾气?”

    军中战将,都实在太清楚这代表着什么。谁能镇住谁,直接决定着能否让人挨骂挨到服气。就像他们,如果是被王痛骂一顿,或者是被领主赛里斯,再或者是像奥赛梯斯那样有威望的上司,随便骂多狠,也肯定都是乖乖听训没话说的,但若再换其他人,那可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

    眨眨眼,几人都是同样困惑,穆菲试探开口:“你们该不是说,那小子……把卡兹,镇住……拿下了?”

    米萨鲁与帕纳里面面相觑,几乎异口同声:“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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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勃拉城堡中,既然给出试探,那天晚上自然同样有人在观望。听到传回的消息,凯瑟王想不笑都难了。这回算是彻底安了一颗心,他知道,没问题了!两万驻军交给鲁纳斯,能否约束手下、镇慑全军、最低底线保证不至于闹出乱子来,凭此一件事已足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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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督、统帅纷纷就位,埃勃拉一切安排妥当,凯瑟王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临行前的这天晚上,他与鲁纳斯彻夜长谈,正因对这个新人寄予太多厚望,所以,才更要谨慎叮嘱,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尽可能交待细致。

    “你也看清楚了,至少在短期内,埃及人绝对不敢主动宣战。所以,这就是你的机会,务必要尽快稳固埃勃拉,这段宝贵的准备期,要做的事的确太多,没有一天时间可以浪费。”

    鲁纳斯当然知道这份使命有多重:“陛下放心吧,既然立下誓言,我就不会有辱使命。”

    凯瑟王点头说:“像纳扎比这样的事,绝对不容许再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了,包括你自己,懂么?防备黑手,我会把军医阿塔给你留下,有他在就是保障。还有,你自己防身的本事实在不灵光,所以,也会再留下一队禁军,从今后就专门做你的亲卫队……”

    鲁纳斯吓了一惊:“这怎么行?自来只有王室才能配备亲卫队,给我?这……根本没有先例,没听说过呀。”

    凯瑟王不以为然:“什么叫先例?谁规定只能跟在别人定下的规矩后面走?我就是喜欢做开例的那个人,不可以么?”

    鲁纳斯更惊:“可是……坐镇埃勃拉,地位最高的是总督大人,萨基赫总督贵为王室宗亲,就算要配亲卫队,也理应是配给他呀。”

    凯瑟王一声嗤笑:“你自己都说了,王室宗亲。萨基赫身边本来就有亲卫队,还用得着谁多事?没有的人是你啊,刚刚上任,就算我充分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去建立威望,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在你能够搞定所有部下之前,这段时期的特殊安排,很有必要。军队里的事情我会不懂?怕就怕真遇上危险,手下人没服你,也就没有人会真心护你,所以,才必要留下这队人,他们就算纯粹是遵奉王令,也绝对不敢让你出意外。”

    鲁纳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喉咙里像堵了大石,哽咽发酸,以致眼前竟弥散水雾。王的种种安排,分明是把他当成了一块宝,才会这样仔细呵护,而他,又该以什么心情去领受?

    “陛下……为什么?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长官会这样对我,更何况是一国之王。我……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受得起。”

    “就凭你是鲁纳斯·墨尔托!”

    凯瑟王一字一句告诉他:“你受得起!这不是开玩笑!终有一天,这个名字也会成为英雄的符号,成为让人仰望的目标,你自己不相信么?”

    眼泪潸然落,鲁纳斯再也受不了,就在这个晚上,像个孩子似的尽情释放。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王才是英雄,才是让人仰望的存在。恐怕穷尽今生,都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令他如此折服,泪水汹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相信陛下,凡是陛下说的话,都会成真。”

    凯瑟王伸手搂过肩头,比肩而坐,就像父与子的谈话,推心置腹。关于那个最大劲敌拉美西斯,他坐镇埃勃拉将要面对的敌手,王知无不言:“你要记住,拉美西斯绝对不会小看你。千万不要以为你是新人,人们会对你心存轻视,这就能成钻空子的机会。以为在这上面做文章、动心思,能让埃及人吃个亏。这一条就算了,直接滤掉,不用再考虑。我在意的人,拉美西斯绝不会轻看,边境一场对峙,他只会把你看得远比阿蒙泰重要得多了,会视为更大威胁,也自会拿出全部心思对付你,懂了么?”

    鲁纳斯越听越惊奇,老实说,若没有这番提点,他还真是准备利用新人的身份,在让对手‘大意轻敌’的问题上做文章呢。

    “陛下好像非常了解拉美西斯?”

    凯瑟王微微一笑:“老对手么,怎能不了解?”

    其实,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本质里,他和拉美西斯根本就是同一种人!所以多少时候看着劲敌,就好像是在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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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畅谈,不知不觉到天亮。启程时,赛里斯是与兄长一道离去,顺路同行,他免不了有些疑虑要问出来:“王兄,有件事不知你掂量过没有。”

    “什么事?”

    “那头狼的儿子,长子塞提,你怎么衡量?你看中鲁纳斯,是觉得他简直就像拉美西斯教出来的高徒,但是别忘了,那头狼自己的儿子才是不折不扣由这个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吧?如果来日战场碰面,这头小狼,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新生的威胁?”

    凯瑟王听得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却摇头不以为然:“你是担心鲁纳斯和这个塞提放在一起比较,就会落了下风是么?”

    赛里斯一愣:“你不担心?我们这里在拼命发掘新人,拉美西斯也不可能固守旧人吧?在他身边冒生出来的新的威胁,总不能不防。”

    凯瑟王痛快点头:“防,当然要防,正因为仔细掂量过,看清本质,这个问题才根本不用担心。至于理由么,两条:第一个,法老海伦布。永远不要忘了在埃及说了算的不是他拉美西斯。这头狼除了执掌叙利亚驻军,在其他问题上是没有决策权的,也就是说,他即便有这个心,看明白了,也做不到。”

    赛里斯听出好奇:“做不到什么?”

    “打破启用新人的局限!”

    兄长说:“其实你只要看一看,不仅埃及,放眼各国都一样。所谓启用新人,往往也只能局限在贵族、亲随,或者有战功的部下中间,地位低下的平民或者奴隶,从来不可能进入视线。但是呢,一个国家里有身份、有权柄的人,也就是说,能获得这份举荐资格的人会有多少?平民百姓奴隶却又有多少?这个人群数字是完全不对等的,因此也就应了那句话‘最大的智慧在民间’可以成立的根基。没有人去在意这座真正巨大的宝库,视而不见,或者即便看见了,可能也会因重重阻力,无法推上舞台发挥价值,除了我们!”

    赛里斯笑了,当然知道这份眼光的改变从何而来,悠然接口:“因为他们没有阿丽娜?”

    凯瑟王笑说:“鲁纳斯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你自己想想,即便在埃及军中也同样发现了这种好材料,拉美西斯同样有心破格任用,交付大权,他能说了算么?没有先例可循,坏了军中规矩,他岂有这份权力去做开例第一人?把一个伺候人的小兵直接提升成大将,法老会怎么说?其它战将会怎么看?还有,要任用新人就必然剔掉不得力的旧人,他该剔掉谁?以他的权限,又能轻易剔掉谁?当年杀掉一个亚舍都要引来问责,若是轻易对一个小兵授予重权,触动了其它贵族阵营的利益,引来非议,那么即便法老海伦布有心支持他,恐怕也要顾及其它的声音,不可能像我们这样痛快干脆吧?”

    赛里斯听得点头:“嗯,的确是这个道理。身份上的不对等,也就直接决定了拉美西斯任用新人的决策权是要严重受限。随便他怎样窝囊郁闷气,也是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有意思,那第二条呢?”

    凯瑟王哈哈一笑:“第二条,当然就是他这个儿子本身了。大将军之子,放在埃及,那同样是令人仰望的贵族啊。这个叫塞提的小子,本身素质怎么样全抛开不谈,只看这份出身已足够清楚——他的出身太高了。到了军中效力,也是起点太高。按常识推断,大概也只会急着向他这位父亲看齐吧?也就是说,关注的只会是大事。但是就像鲁纳斯举的那个无酵饼的例子,隐藏在大事之下更多是细节。一个从来只会向上看,都没有习惯低下头的家伙,能看见吗?鲁纳斯能看到!但是他?未必!”

    赛里斯忍不住的哈哈乱笑起来,听明白了也就真是放心了。所谓大事,又何尝不是由诸多小事细节而构成?多少时候,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往往可以定成败,以此观之,高下立判!他半开玩笑的问:“王兄,如果这样说的话,你我的出身起点不是更高?”

    兄长欣然接口:“所以啊,说‘劫难也不过是披上了伪装的祝福’,实在一点都没错。别忘了,你我可都是被好好‘祝福’过的呀。”

    赛里斯耸肩乱笑止不住,感慨点头,是啊,若没有当年那一场劫难,他们也都不可能是今天的样子。劫难会催人成熟,劫难会改变人生,的确,他们都已经改变了太多,或许世间任何事都是如此,唯有真个挺过去了,等到时过境迁,回头再看滋味才会变得不一样。曾经不堪忍受的人生逆境,又何尝不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