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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当时只道是寻常

    迦安倒纵而出,飞落于山巅静立,空手扬出,便生出通透殷红,血色流转的长弓,只见他额间的印记血芒大盛,散裂道道痕迹,蜿蜒身周,扣弓拉弦,瞄锁王萧,混沌浑凝的吟诵声,便响彻整个山间:

    “生民,敬畏月华吧。玛纳拉永注此世,悲慈诸界。愿此清辉永烁大地,邪秽啊,寂灭吧。”

    雷鸣电闪,月华红染,“轰”得炸鸣,阴寒森恶的血色箭矢发出“嗞嗞”噼啪之声,周旋无数电光,横亘云层天际,涵劲将发。

    风摧山林,雷震四野,浩然滚荡,威势无匹。

    王萧挣扎着站起身来,凝望着天边箭矢,心胸为之一阔,血如潮涌,翻腾滚动,右手扬处,“铮”的轻吟,气劲斩出,划裂大地,目视长空,轻轻道:“来吧。”

    迦安目注山底黑焰冲腾的人影,低语道:“长眠吧,吾友。落日!”待他松弦收弓之际,只听得“哗”的巨声,震彻天地,那竖横天空的血色箭矢,鼓荡雄沛无伦的气劲,将山间万物摧折压迫,划落而下。

    只见林木拔地飞出,山石土地纷裂炸开,均是为箭矢神威所迫,直可谓雷霆万钧,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王萧静立当地,仰望月华,轻声念诵道:

    “身如玄铁,心似青空,遭际强敌,乃设此躯,行系大地,所向披靡。是之为后土之姿。”

    苍紫色的焰息冲燃而起,环覆其身,地沉石陷,圣剑骤长,无锋而重。那月华褪去血色,清辉明净的光耀洒落于他身上,致使紫炎灿盛,缭绕旋动。

    “轰隆”一声,震动天地的炸响,箭矢堕地,血芒冲天,鼓起一阵急剧强劲的风暴,滚荡扩散,毁地灭林,崩山摧河。那风暴扩至极处,猛地收缩不定,鼓胀炸裂开来,爆起红白交缠的波动,旋卷撕裂了整个大地,径达两公里有余。

    毁天灭地的一击,将黄野山林几已移成平地。

    迦安于崩飞炸碎的石子间蹿跃而下,身上血色淡淡,汗如雨下,苍白的脸上露出虚弱之色,可见使出如此威力的落日之技,即便是他也是大耗心神,难以为继。

    他环顾四方,但见烟尘滚滚,石粒纷落,瘫倒在地,低声道:“终于,终于结束了。”

    忽听得脚步声沉钝而近,紫焰斑驳的人影破雾而出,跟着便传来清朗昂扬的人声:“嘿嘿,看来受玛纳拉庇护的人,不只有你。”

    迦安大吃一惊,抬头望去,只见王萧站立远处,笑得甚是勉强,身周的苍紫焰息明灭不定,有不少处都已剥蚀而落,露出血rou模糊的身子,上有黑色微粒所聚合,正自重构伤处肌骨,左手垂下,显已伤重断折,右手拄剑于地,摇晃欲倒,说道:“落日,我接下了。”

    迦安惊怒交迸,双手一错,血华闪处,拆分长弓,散做两道战刃,一纵而起,迎面斩下。“铛”的一声,那战刃划过王萧胸膛之处,便听得呼呼声响,紫焰倏起,分毫也伤他不得。迦安一击不成,身形闪烁,忽近忽退,飘然不定,刃出如电,围着他的身子飞速旋转。但听得“铛铛铛”战刃之声攻击不断,王萧端凝不动,那战刃每在他身上划过一处,苍紫焰息便应时而生,轰然大盛。

    过不多时,王萧身上原本剥蚀碎落的紫焰在迦安的攻击之下,已重行覆盖其上,冲腾旋绕,以御外敌。迦安久攻不下,愈发急躁,下手亦更加狠辣凌厉。王萧举剑斜劈,迦安横刃抵住,两人身子一晃,“轰”的一声,风声大作,从他二人身周激荡出去。

    王萧颇感惊讶,心道:“了不起!我这些天击山劈石,还自信仗此重剑出击,定可所向披靡,无人可挡。没想到到了他面前,也只能堪堪斗个平分秋色而已。”

    两人剑来刃往,斗得甚是紧凑,迦安招式精微奥妙,变化无方,往往能从极不可能处颠倒置换,化出新招来,便好似那战刃不是武器,而是他双手的延伸一般。王萧这头却无甚变化,只是仗着钝重的厄特拉,一一直劈横削,斜掠猛刺罢了,每一剑斩出,都有石破天惊,排山倒海之势,迦安战刃之法纵然精妙,但每每为剑势所迫,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月升当空,两人恶战不止。王萧斗心既起,心中一片空明,双目所见,只有敌方刃势来向,心与意合,但见他身周的苍紫焰息粲然盛大,已经开始渐渐适应了这后土之姿。斗到后来,王萧全然不为对方刃势所逼,而是随意挥洒,剑出如虎,总能于关键处将他的攻势封得滴水不漏。

    王萧自感行踏大地,身系月华,久斗之下,不仅未见衰颓,反而愈发气力悠长。迦安一番缠斗之下,却已大见耗损,虽战刃挥舞,酣战不止,但每与王萧兵器相交的时候,却总觉手臂酸麻,渐显支绌。

    蓦地里,王萧清喝一声,挺剑直刺而出,势如雷霆,开山裂石,沉雄坚实的逼了过去。迦安心下一怯,浑不知是该直迎而上,还是避其锋芒。就此犹豫片刻的当儿,那苍紫剑锋早已经挟裹万钧之力,无可退避的冲了过来。他猛一咬牙,举刃格去。两兵相交,声若龙吟,迦安虎口一麻,竟已招架不住,跌跌倒倒纵退了两步。

    王萧又是一剑斩出,气浪如潮,迫袭而去。迦安挥刃勉力相抗,王萧却早已直扑而上,连劈两剑,血华纷散中,将那战刃砍得粉碎消散。迦安无可卸力,天旋地转之下,萎顿倒地,王萧踏步上前,举剑搁在他肩头项颈之间,凝势不发。

    “我赢了。”

    清朗温煦的声调,缓缓说来,既无胜利者的骄傲夸耀,亦无大耻得雪的称心快意。

    迦安只感厄特拉重逾山川,压在身上不惟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亦觉艰涩。他凄然一笑,闭目待死,说道:“哼,月华污秽,玛纳拉又一次庇护了恶魔的罪行么?我输了,随你怎么处置吧,圣剑使。”

    月光静谧,清辉撒地,王萧看着眼前衰靡哀丧的迦安,心下悯然,忽地开始同情他因部族血仇而陷入孤寂而疯狂的境遇来,缓缓道:“当我第一次拾起厄特拉的时候,在一方幻境当中,依稀瞥见了这柄剑原主人的记忆。在一个血流遍地,横尸无数的村子里,那个男人孤单失落的去扶起每一个倒在地上的尸首,用凄凉悲怆的口气,一遍遍呼唤着我听不懂的言语。他斩杀了身后如潮水般涌动的怪物,像是宣泄着无尽的愤恨狂怒,如疯似狂的啃咬痛宰他的对手。然后牵着小白,孤零零的回到村子里面,拄剑在地,落寞无助的失声痛哭起来。”

    迦安听若不闻,淡淡道:“你想说些什么?”王萧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们的村落,但我能够明白他言行之中,了无穷尽的悲痛与悔恨。那日在机场的时候,你将我打得粉骨碎身,心肺毁损,所以我能切身体会到的心中的仇怨之深。但仅仅只凭那一眼,我就能肯定,你能有多大的怨憎,里特就背负了与你一般的苦痛。”

    迦安失神道:“他屠杀了生他养他的故乡,他是罪人,是疯子,是恶魔,是我们村子永世的诅咒!!!”王萧道:“可他没有杀你。”迦安身子一颤,吼道:“怜悯么?愧疚么?羞惭么?我不需要他狡诈虚伪的同情,部族成灰,留我何用?”

    王萧挪开厄特拉,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也持有厄特拉的缘故,所以我还是相信,你的朋友,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我爸爸也跟我说过,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迦安双目空荡,恍恍惚惚的想起艾琳也曾一脸固执的为他分辨过:“他一定有他的苦衷的,我们都不了解他,我们又了解他什么呢?”他怅然若失,喃喃道:“里特,我的朋友,究竟是我一直未曾了解过你,还是你一直不愿被我所了解?”

    王萧道:“自从我拾得厄特拉以来,艾琳助我良多,你既然是他兄长,我说什么也不能杀害你。还有我很感激,你手下容情,没有伤及市内任何一个无辜的市民。”顿了顿,又道:“谢谢。”

    迦安哼的一声,说道:“她去找过你了?跟你说了什么?”王萧道:“嗯,就一句话而已。”迦安道:“什么?”王萧道:“他是我的哥哥。”迦安一怔,苦笑道:“这丫头......”

    焰消剑灭,王萧唿哨一声,白光越处,翻身上马。迦安颓然起身,斜看着他,漠然道:“你会后悔的,圣剑使,部族之仇,永刻我心,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王萧挥指掠过眉间,说道:“没问题,我很期待你变得更强的那天。”他纵马行得几步,忽地停了下来,回头问道:“那个白乎乎的......如果今天站着这里的人是里特的话,你真的能狠下心杀掉他么?”

    迦安背对着他,静默片刻,说道:“哼,废话。”王萧笑道:“是么?我知道了。”又行得几步,便听得身后人问道:“你......去哪儿?”

    王萧一愣,笑道:“回家,过生日。”停顿片刻,补充道,“你也回去么?艾琳说不定在等着你呢。”迦安哼了一声,心道:“多嘴。”

    瑞斯提拉欢嘶一声,白光闪烁处,带着王萧没入谧末诸界当中。

    东南市,长青街区,8:16PM

    王萧快步上楼,行至门前,将钥匙插入孔中,蓦地又念及那日梦中所见,出神良久,微微一笑,低声道:“爸爸......”

    大门缓开,但见灯火温馨,饭菜精雅,蛋糕正自放立桌中,苏念雪坐在上头,头上兀自绑着绷带,支颐微笑道:“你回来了?”王萧还未及答话,便见房门大开,“嘭”地声响,礼花缤纷,跟着几人冲了出来,欢声道:“生日快乐。”定睛看去,正是李泽、赵航、林致远、林洛漪诸人。

    众人脸带微笑,拥了过去,七嘴八舌的道:“我日,快让老子看看,没被那怪物打掉什么零件吧。”“人还是活的,但看他这傻不愣登的样子,估计是被那怪物给打成脑震荡了。”“王萧哥哥,你没受伤吧?快进来啊,还站着做什么?”“喏,老王,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王萧心中一暖,眼眶儿顿时红了,微笑道:“我......我回来了。”苏念雪温颜婉笑,迎了过来,从身后抽出一张装裱精致的画来,轻声道:“生日快乐。”

    王萧接过看了,只见那画中人紫焰苍莽,手握重剑,仰望月华,行踏大地,拥着怀中清丽秀雅的女子,直面横亘天际的箭矢。正是那日王萧脱缚而出的场景。画作气韵生显,磅礴鼓荡,英雄之概,扑面而来,想必是苏念雪心有所感,重行画过的结果。只是那画中女子眉目甚淡,依稀可辨是她的模样,想必是她心有羞怯,笔下有所保留的缘故。那画的下角写了娟秀圆润的八个字:心如青空,所向无敌。

    众人分定入座,林洛漪点燃烛火,说道:“来,王萧哥哥,赶紧许个愿望吧。”王萧微微一笑,心道:“事在人为,焚烛许愿这种幽眇之事,又怎么做得准?”但眼见她其意甚诚,也不好拒却,笑道:“这可犯难了,我该许个什么愿望才好了。”说着便斜斜瞧了苏念雪一眼。女孩眉头一皱,说道:“你给我正经些啊,不许瞎说。”

    王萧笑道:“是是是,我不说就是了。愿望么?这可不太好说......”忽地念及一事,又道,“嗯,我想到了......”双手合十,闭目祝祷,吹灭了燃动的烛火。

    众人庆贺一番,整顿杯盘,便开宴席,欢颜笑语,纵谈别来事由。林洛漪一双灵动骨溜的眸子只是关切眷注的凝望着王萧,支着脑袋微笑倾听,并不插话。苏念雪伤犹未愈,偶尔妙语轻言以助谈兴以外,也不多言语。事到头来,仍是107的这几个嬉笑调侃,你损我骂。

    王萧道:“你们把这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是料定我会赢着回来么?”李泽道:“放屁,我们看你先前被那白色的怪物揍得要死不活的,私底下是想着你多半会输的。”赵航道:“对头,由老李做东,我们三个人还开了一局。你的赔率定的是一比七,那白色家伙的是一比二点五。妈的,我日先人,老子全部压的那白色的怪物,输的肠子都青了。”林致远酒量颇浅,连尽几杯后,此刻已是满脸红转,将一排钞票往桌子上面一比,笑道:“嘿嘿,老王啊,我可都是压的你,够意思吧。”

    王萧笑道:“哈哈,你大爷的,要万一我输了的话,那你们今天这些糕点饭菜岂不是白弄了?”林致远摆手笑道:“不会,不会,我们都商量好的。”王萧奇道:“怎么?”

    “我们先吃。”

    “吃不完的打包。”

    “多的烧给你。”

    “......”

    欢宴夜深,大醉而散。王萧直将众人送出好远,这才回家安睡。

    次日清晨,他独身一人前往那片深林当中,变作绿焰之姿,潜入湖底,果见一块方形寒冰横于眼前。他将那寒冰拖上岸来,只见冰中女子娇媚依然,花容如昨,蜿蜒浅笑,便好似入睡一般。心口处已被洞穿,只余一方心形冰晶嵌合其上,想必正是艾琳雅为其事。

    王萧静凝眼前人儿,默然良久,右手轻抚寒冰,燃起红莲焰火,缓缓消融冰晶。待寒冰融尽之后,他拥着怀中尸身,朝地斩出一剑,但见泥土纷溅,立时便现出一方土坑来。

    他蹲下身去,却怎么也不舍将她放入其中,凄然一笑,轻声道:“小媳妇儿,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再因心伤悲痛,而落下一滴眼泪。所以我不能哭。傻丫头,你做出了选择,以你一心,换我一命,我答应你会好好的活下去,至少他日回头再看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没有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会让你觉得这是值得的。”他掩着眼眉,不再看她,声带啜泣,又道:“嘿,小媳妇儿,我昨天已经为你许下愿景,如果真有来世的话,你一定如今生这般,是个极美的姑娘,你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如你那日在梦中所见,两情相悦,白首共老......你放心,等此间事情一了,我会去你的城市走上一遭,咱们说好的。”

    他咬牙忍泣,强做微笑,拥着她的尸身良久良久,这才极轻极缓的将她放入土坑当中,掩土而埋。

    他想起不久之前,她还俏生生的陪着自己,时而娇憨顽皮、时而幽怨愁苦、时而妩媚柔腻、时而深情无限的倾诉刻骨相思,绵绵衷肠。他那时只以为是她孩子气的谈笑,置诸等闲寻常,不作理会。可从此以后,他再也听不到了。

    他摘花为饰,削木立碑,刻字其上:爱妻沈诗菱之墓,王萧谨立。

    林风微微,鸟虫轻鸣,王萧静立墓边,直至天色昏黑,怅然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