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节 人生修行
两人葬完铜马,谢暮烟在坟前哭了会儿,纤细的玉指扶在木质的墓碑上,久久不愿离开。 李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对于面前这个哭泣的女人,她谈不上喜欢,也生不起讨厌。 说到底,她心底已经空空荡荡,不存一物。 谢暮烟站起身,用手背揩了揩眼角的泪痕,“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事。”李菁淡淡地答道,心里不禁想起自己当年撞见谢暮烟和刘驽共寝一幕的那个雨夜。 当时她同样哭得很伤心,分不清脸上流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让她站在这个曾经憎恨的女人面前也能淡然处之。 李菁没有谢暮烟的运筹帷幄之才,当不了刘驽的左膀右臂,也没有此女那般缜密心机,做不到行事滴水不漏,她说到底不过是个江湖儿女,平生皆是随心行事。 眼下的李菁,说不上能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却心中敞亮。她看着谢暮烟这个曾经憎恨了十数年的对头,心中虽有百感交织,却不再会让她冲动得忍不住拔出刀子来。 夜已深,两人决定返回大理寺,一路无话,在后院的老柳树下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分道扬镳,回到各自的厢房。 李菁推开门,看见屋内自己熟悉的场景,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反锁上房门,卸下行装,以放松的姿态躺在榻上,双手放在脑后为枕。 她所练的潜龙九吟功和袈裟斩相辅相成,皆是在行动中修行的功夫,走路是修行,吃饭是修行,睡觉亦是修行。只要境界到了,功夫自会提升,即所谓人生无处不修行,倒是符合佛家修身的道理。 她原本以为父亲生前只教给自己一些杂派武功,却不肯将最为深奥的滴水功传授,可经过这些年的修行,特别是近来突然大悟以来,愈加觉得父亲传授给自己的这两门功夫深奥无比,比起滴水功不仅不逊色,甚至有卓然胜之的趋势。 那一日,李菁在慈恩寺中回想父亲生前的种种,听见不远处有僧人的念经声传来,她起初不起意,后来竟渐渐听得入了神,从中悟得了一些生平从未想过的道理,生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的武功开始突飞猛进,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而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寥寥数日之间。 武学境界明通之后的她,开始对父亲所授武功产生自己的见解。如果说潜龙九吟功说得是人生无处不修行,正所谓水无常势,龙无常形,一切皆要识透自己的本心方能有所精进,那么袈裟斩中的十二大式喻示的则是盛极必衰、月盈则亏的道理。 所谓正与反、上与下、左与右、平与斜、顺与逆、怒与非怒,这六对截然不同的事物之间存有相辅相成的含义,若是径自偏向一方,那么心境必有缺陷,缺陷一生,则武功难成。 李菁曾经性格刚烈,眼里容不得丝毫看不得的东西。她耍过无数种狠辣手段,可每次用过这些手段之后,却离自己的初心越来越远。她当初无法看透其中的原因,现在却已经明白,一切皆源于自己的过于执着。 执着生情,执着生恨,同时执着也让人盲目,既看不情事物背后的真相,也容易走向极端。 她越是心狠手辣,做事时越是难掩内心的虚弱,特别是在夔王与父亲大战时,更是表现的无比懦弱。她越是狡猾,越是容易在擅长的阴谋诡计中留下破绽,以至于被谢暮烟玩弄于股掌之间,被刘驽嘲讽得毫无还口之力。 在她终于明白这些后,只觉自己心里越过了无数座曾经为之仰止的大山,站在山顶上,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菁隐隐地觉得,滴水功或许并非父亲生前最得意之作。否则以父亲的惊才绝艳、丝毫不输于王道之的天赋,怎会数十年仍然悟不出炁的奥义,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父亲将此生绝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开创传授给她的潜龙九吟功和袈裟斩这两门上。 父亲当年传授给她这两门功夫时,脸上装作貌似不经意,内心不知经历了多少波澜起伏。 父亲毕生都在为母亲的死感到愧疚,在遁入佛门后枯寂的余生中,将热烈的感情都留给了自己这个从未谋面的闺女。为了这个闺女,他甘愿放弃自己在武道上的追求,终生致力于为女儿创造出惊世骇俗的武功,好弥补自己亏空的父爱。
李菁想,或许当年父亲在传授给自己武功的那一刻,他的人生便已经圆满,而两人之后的相认,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一切皆属于必然,早不来,晚也会来。 父亲应该早已料自己这两门武功的进境会如何,所谓一切皆是修行,生活中所感受到的每件事情,都可能为武学领悟提供一份助力,所以任由她依自己的心思行事,即便她坚持留在夔王身边,父亲也从未反对过。若非夔王在她身上暗中下毒,父亲或许从未起过与夔王大战一场的心思。 李菁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深夜寂静,她却甚是难眠。难眠并非因为孤独,而是内心无法排遣的惆怅。 她从榻上起身,披上衣服,推开门,来到院中漫步。 在后院的西南角上有一个花坛,里面栽着棵半老的梅花树,她想要走过去嗅几朵落雪的梅花瓣上的香气,好使自己的心境略微清凉。 李菁没有走出多远,便看见刘驽所在东耳房书房依然亮着灯,摇曳的烛光透过窗户纸,静静地洒在院中无边的黑暗里。 她突然放下了去看梅花的心思,踩着雪来到刘驽的屋门前,本想进去说几句话,临敲门时再次变了主意。 她曾听人说起过,刘驽通常在后半夜练功,不休不眠,她此时贸然打扰,无疑是个不恰当的举动。 想到这里,李菁轻轻叹了口气,踩着雪朝花坛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走得甚是缓慢,期盼着途中会从书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刘驽的呼喊,那样她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去。 可她盼望中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夜还是那么静,连一丝风儿也没有。 她来到梅花树前,低头嗅了嗅梅花的香气,少许积雪触碰上她的鼻头,凉丝丝的。或许是未曾预料到会如此的缘故,她不禁猛地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