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璇玑录之烽烟起在线阅读 - 章7 轩辕云炙

章7 轩辕云炙

    天上。

    有什么?

    辽原南漠,猛鹫覆翼;

    东海之滨,腾龙翱空;

    岭西奇峻,凰翔千里;

    寒极陆北,白泽睥睨。

    死者皆有通天之能,然,却仅此而已,君不见

    桀骜如猛鹫,十载未闻鹫神裂空;

    傲岸如腾龙,犹自不见龙王破海;

    遗世如栖凰,世代皆为他人嫁衣;

    通明如白泽,俯首安享太平盛景。

    何也?

    无他。

    龙腾凰翔,鹫飞兽踞,尽皆托庇于天上之下。

    “然而,天上天下,却仅于吾尺寸之地。”

    先武帝彻,扫八荒,聚六合,继往者之未有,开后世之先声,废人间帝号,筑凡尘凌霄,终成巍巍然皇天,浩浩乎轩辕,凌驭璇玑,广慑诸强,傲峙天下。轩辕,天下至强;轩辕之主,至尊天上。

    “天上天下……!”云炙注视着杯中不住打着旋儿的茶末,险险回过神来。

    “殿下,云炽步步进逼,殿下万万不可再退了。”

    “哦?”云炙饶有兴致地看着满面凝重的舅父。

    礼乐司监木黎·惠丞似乎丝毫未注意到侄儿的了无兴趣,犹自慷慨激昂:“昨日一早,白虎卫统领更迭,刑天·烈无故褫职下狱,副将刑天·蒙接掌兵权。此乃大凶之兆啊,殿下。”

    “刑天·烈下,刑天·蒙上,白虎卫一向是刑天禁脔,重要军职皆出刑天,又有何不同。”

    “大不同,大大不同。”惠丞膝行向前:“众所皆知,刑天·烈素与云炽不睦,多有争端。而刑天·蒙,据臣所知,幼时曾与云炽一同就学于渊图阁,份数同窗……”

    云炙哑然:“渊图阁乃我轩辕子弟启蒙之所,当朝宗亲贵胄子弟,泰半受教于渊图阁,按你说法,岂不是尽皆云炽羽翼。更何况,舅舅啊舅舅,吾亦是出自渊图阁啊,莫要忘了,当年若非您多番走动,吾还险些进不了这天家学府……”

    “不同,不同。”惠丞忙不迭道:“臣闻说,渊图阁就学之时,刑天·蒙因母家地位所知,屡遭刑天·烈轻视,而云炽便曾为蒙出头。”

    “敢问舅舅,您口中所谓出头:“详情如何?”

    “这……臣委实不知。“

    云炙听了,顿觉哭笑不得:“舅舅不知,吾却薄有印象。当时,云炽与刑天·烈因琐事起了争执,相互间绊口了几句,与刑天·蒙倒是无甚关系。况且,就学之时,吾等方总角之龄,何来群党之意。您着实过虑了。“自幼时起,舅舅便是这般爱cao心,便是纤细琐事,到了他眼里,总能小事化大,平地生波。

    “你啊你……总是这般……哎,难怪这偌大凌霄,偌大皇天,偌大轩辕,世人只知云炽,不识云炙……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你母亲……“惠丞神态激动,眼看又要老泪纵横。

    “舅舅……“云炙抢先截下话头:“吾已说过多次,绝无争锋云炽之意。“

    “你不与他争,他却要与你争。你八岁那年,就学渊图阁被云炽之母多方阻拦,几经周折方得入学;十三岁那年,刑天长明出征风怒,你本为长明随军之一,却无故临阵易将,云炽入替;十八岁时,帝嗣文考,云炽闹出替考丑闻,最后却仍是压你一头……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云烨际遇与吾无差,却又不见他去争。”

    “呸……呸……呸……”惠丞方才还涕泪将留的脸顿时变色,倨傲道:“那鹫子岂能与你相提并论,不过一蛮子而已,纵使习了几年礼仪教化,也洗不掉那蛮子陋气。我木黎氏世代为轩辕定边,祖上乃随始帝开疆拓土、成就霸业的近身大将,你母亲又得天上垂爱,跻身凌霄内庭,你的身份,远远高于那无知鹫子。你竟拿自己与他作比!”

    “舅舅,吾与云烨皆天上所出,无非异母而已,何来门户之别。更何况……”话一出口,云烨顿时暗暗叫苦,怎么一个不留神,又给了舅舅话头。

    “更何况什么?”惠丞并没有留意到云炙眼中掠过的丝丝无奈。

    云炙起身,往复踱步,眼看躲不开舅舅的纠缠。搬起石头,倒砸了自己的脚。

    “更何况,若论家世渊源,吾又如何与龙王后裔相比。”云炙自知,提起了舅舅最不愿提起的暗殇。

    论家族背景,蜗居滔土一隅的木黎氏,比之雄踞信土之巅的伏牺氏,无异于萤火比之皓月,微光难盖明辉。

    “你……你……”惠丞一口茶呛到了嗓子眼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缓过来,却又陷入沉默,一昧盯着手中茶盏。

    云炙暗暗叹气,不免自责起来。木黎·惠丞托胞妹荫蔽跻身凌霄,虽薄有才华,却因家世遭皇天士族权贵所排斥,难以施展。营营役役数十年,钻破了脑袋,也只得了个礼乐司监的闲职。年岁日长,眼看仕途无望,遂把一腔心血尽皆倾注到了云炙这唯一的侄儿身上。

    “舅舅久在前朝,可否听到些什么?”云炙划破沉默的布幔,将惠丞拉回现实。

    “听到什么?”惠丞不明所以,问到。

    “吾听闻,前日,有龙王后裔陨落于无妄海。”喜好探听秘辛传闻的舅舅,岂会不知。

    惠丞愣了一下,道:“这事儿倒是有,前朝已经传遍了。龙种的舰队和海王踏浪在无妄海打了一仗,全军覆没。亏得他伏牺自诩海中霸主,没曾想,在海王那儿吃了这么一个大亏,还搭进去一个小崽子。痛快,痛快的很。”谈到伏牺的不顺,惠丞俨然眉飞色舞起来。

    “据吾所知,伏牺与海王,近年来两相无事,并无冲突。”

    “伏牺在信土横行霸道惯了,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海王,谁说得清呢。不就死了一个小崽子么,他伏牺想来也不会太在意。”

    不会太在意?云炙暗暗摇头,怕不会那么简单。“可知陨落的龙裔是哪一位?”

    “说是老龙的一个孙子,想来在伏牺也无甚地位,不足挂齿耳。”

    惠丞逞口舌之快,云炙不置可否。但凡与伏牺作对的人,舅舅总会私下大加赞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传闻新晋海王踏浪行事刚中见柔,烈而不躁,崛起数年间,虽于大洋之中征战杀伐,兼并四敌,但面对伏牺,却始终谨守界线,不越雷池一步。此次悍然挑动真龙逆鳞,不知所为何意?“

    “谁知道呢,那海王踏浪本就是血腥嗜杀、天性暴虐之徒,干什么也不奇怪。“

    “逆鳞血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惠丞无心之言,恰恰点中了云炙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惠丞正沉浸在落井下石的快感中,对云炙的喃喃轻语感到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腾龙铭言——以血还血。”云炙一个字一个字地咬了出来,短短四字,力重千钧。整个璇玑都记得,拂逆龙王逆鳞的后果——“兰陵悲歌”被几乎所有书者传诵四方,不绝于耳。

    “老龙……他不至于吧?”惠丞略微变调的声音,清楚地告诉了云炽,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说法。

    “龙心深沉,未为知也!”云炙长出一口气,不欲再多加纠缠。“舅父,今日便到这里吧,您提醒的事情,吾自有思量。”

    惠丞叹了口气,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显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舅父兀自的长吁短叹流淌在空气中,云炙再度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看到了恍惚间撕开眼幕的珞伊。

    “何事?”

    珞伊单膝下跪,毕恭毕敬:“惠丞大人离府后,其余几位大人亦鸟散而去。”

    “渊图阁待召木黎·川、司乐监副监九岳·仓宁、腾蛇卫尉莫言·兴澜、吏部静安守寒江·叙秦……,可有遗漏。”

    珞伊略一迟疑:“大体无差。”

    云炙看着珞伊,某种程度上,眼前这面带刀疤的清攫青年,是他最为忠诚的心腹部下——盖因他手下只有珞伊一人以供驱策。“舅舅的话,你都听到了。”

    “惠丞大人用心良苦。”

    “螳臂挡车,于事无益,徒劳尔。”

    “小人不敢妄言,只知惠丞大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珞伊声调虽不高,但言语恳切。

    云炙叹了口气:“舅父的心意,吾岂会不知。然吾与云炽,犹如萤光皓月,木黎与伏牺,更乃云泥之别。争锋云炽,吾无意做这扑火之蛾,亦不希望舅父引火烧身。”

    “……”

    珞伊的沉默,云炙心知肚明。珞伊自幼便在惠丞安排下,做了他的侍读,其兄亦得惠丞支持破例入了木黎氏族录,故他这总角之交在面对自己与惠丞的矛盾时,着实左右为难,不得自处。

    “有时候,吾自心底羡慕云烨。”

    珞伊不明所以。

    云炙似是在自言自语:“吾与云烨,孰为尊也?”

    珞伊愣了一下,方道:“轩辕帝嗣,血脉兄弟,天之后裔,至尊至贵。”

    云炙笑了笑,在遇到这类问题,珞伊向来明哲保身,深明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一点上,纵使他自幼即受舅父教导颇多,倒也庆幸未染上舅父那口不择言的毛病。

    “比之云炽,又如何?”

    “殿下……”珞伊语顿,横亘额头的疤痕,微微抽搐着。或是懊恼,或是激愤。

    云炙明了珞伊的想法:“你我之间,总角相识,当不至于心口不一。”他的眼神在对方脸上逡巡搜索。

    “殿下……”珞伊额上疤痕舒展,似是抛下心结,“论出身,云烨殿下身负鹫血,名为帝嗣,实则质子,轩辕帝位,乃华夏诸国共主,纵使云烨殿下天纵之才,也改变不了这血脉凝结而成的事实;论才能,渊图阁就学,殿下出类拔萃,孤傲如大国师者,亦赞许殿下‘良才’之资,那荒唐无稽的云炽如何与您相提并论……”

    依旧是舅父的想法。云炙待珞伊说完,淡然道:“如吾与云烨论才能,与云炽比出身,又如何?”

    “这……”诚如所料,他们都无视了最重要的对比,或无意,或有意。

    “渊图阁就学,吾固然出类拔萃,但一枝独秀的却是云烨;外戚家势,云炽得天独厚,云烨名义上还有南漠翼族引为支撑。与两位兄弟,吾无异于无根孤萍,随波逐流矣。”

    珞伊言语不甘:“殿下怎能如此自贬,纵使外无强援,但凌霄之内,不乏有识之士属意殿下啊。”言之凿凿。

    “泥人过江,自身难保。吾听闻,寒江·叙秦静安守履实一事,又是功亏一篑。”

    珞伊声音一沉:“寒江大人正为此事愤懑难平,自寒江大人以军功授静安守以来,虚挂衔职已达十年之久,然此次静安守实职却被吏部授与了相柳·平遥,寒江大人事前还请托了昭阳侯,却没想到仍是无济于事。”

    “请托?这怕不是寒江将军的行事作风吧。”云炙一听,便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珞伊像被抓住了痛脚,面上青一片红一片,方道:“这……家兄与寒江大人素来交好,见其壮志难酬,遂为寒江大人引见了昭阳侯……”

    昭阳侯晋阖,怕是rou包子打狗,一去无回了。但云炙还有一个疑问:“昭阳侯,可不便宜啊。素闻寒江将军生性清廉,体恤兵士,疆场多年所得俸禄赏赐,泰半用于接济军中战死同袍遗眷,以致府上多有入不敷出之时,此次怎会有余力请托昭阳?”云炙的眼神,倏地严厉起来。

    珞伊沉吟片刻,见云炙没有一笔带过的意思,终于道出了实情:“寒江将军自然囊中羞涩,故家兄有所资助。殿下,家兄这也是为了殿下大业啊,寒江将军军衔虽不高,但军旅多年,袍泽遍布轩辕诸军,有朝一日,必将有所助益啊。”

    “木黎·川……怕不止吧!”云炙旋然转身,口气严厉。“川私下做的事,吾并非一无所知。珞伊,你跟了吾这么多年,应知吾最厌恶何事。”

    珞伊闻言,刷地单膝跪地,神色纠结:“殿下,家兄……”

    云炙心头浪涛奔涌,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说!”

    珞伊无可奈何,知晓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家兄亦秉承族主之意,传书滔土木黎族地,解囊相助。”

    族主,木黎氏当世族主,正是远离族地、耕耘凌霄的木黎·惠丞。

    “糊涂!”云炙只觉口干舌燥。私相授受,买官鬻爵,更甚之,所买之官职牵涉一方重镇。舅父如此行事,分明就是火中取栗。更何况……“舅父、木黎·川、寒江·叙秦都搅进去了,想必,九岳·仓宁和莫言·兴澜也脱不了干系吧?”

    “九岳大人cao持寒江将军一事,多……多有襄助。”珞伊犹豫不定,“至于莫言大人,他……”

    “莫言·兴澜,他又做了什么?说!”说话时,云炙的手不期然微颤连连,珞伊的难言之隐,为他心头拢上了nongnong黑云。

    舅父!!!

    “莫言将军受惠丞大人之命,结交……结交刑天将军……”珞伊结结巴巴,一字一句,都仿似重达千钧,难以言说。

    云炙口干舌燥,一反先前坚决态度,艰难地吐出话来:“哪位,哪位刑天将军?”绝不能是他。

    珞伊的回答打破了云炙的期望。

    “白虎卫大统领——刑天·烈将军。”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云炙自言自语,却又无言以对。

    “殿下,你说什么。”珞伊轻声问道。

    云炙暗暗叹了口气,无意为难,正欲秉退珞伊,一名阉侍匆匆步入厅内,面如土色,十分难堪。

    “何事惊慌!?”不知怎地,看到这阉侍的神态,笼罩心头的黑云,骤然翻卷,波涌不休。

    阉侍结结巴巴,口中却没能蹦出一个清晰的字来,只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身后。珞伊见了,不待云炙吩咐,转身向外走去。

    未几,珞伊匆匆返回,身后已然跟了几名府内杂役,数人围成一圈,踉踉跄跄抬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云炙定睛一看,是一口镶着复杂纹路的红木箱子。

    云炙的心猛地揪了起来,直欲破胸而出。

    他一步一停,缓缓行至箱前。这才看清红底金边的木箱上繁复虬结的纹路,赫然是一头盘踞云丛、呲牙怒目的异兽。

    “殿下!”珞伊猛地单膝下跪,满目悲愤,溢于言表。

    不可能的。云炙竭力否认自己那不祥的空xue来风,一把掀开箱盖。

    扑鼻而来的腥风中,惠丞的人头兀自嘀嗒着点点鲜血,木箱上的兽纹,在鲜血的点缀下,分外狰狞。

    “五爪腾龙纵云纹!”珞伊的声音,听在云炙耳间,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