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璇玑录之烽烟起在线阅读 - 章1 轩辕云烨

章1 轩辕云烨

    “看着他的眼睛!”

    轩辕·云烨默念师傅告诫他的话,握紧剑柄,瞪视着对手的眼睛,“眼随心,心随意”!

    对手的剑在瞳孔中极速变大,刹那间已到眼前。“眼随心,心随意。”云烨横剑迎上,预料中的双刃交击没有出现,腹部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已宣告了他的失败。

    这是他在进入天乾月里的第五次失败。

    失败即死亡。

    师傅冷冽的低音依旧不带感情:“你输了自己的命!”他的手在铁剑的钝锋上轻抚而过——“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女人”,空桑的戏言恰如其分——丝毫不在意轩辕的皇嗣正蜷身于地,腹痛如绞。

    “你眼睛里没有我……”云烨强忍痛楚,缓缓起身。他讨厌师傅空洞的眼神,从第一天起,就感到极度的厌恶。

    “我的眼里,只有对手,活着的和死了的。”师傅收剑入鞘,看向落在弟子脚下的无锋钝剑:“捡起你的剑,剑是剑客的生命。”

    “我不是剑客。魁隗用刀,不用剑。”云烨心底窜起一丝恶意的快感,但并未忤逆师傅的命令:“更何况,这只是把无锋的废剑。”

    “剑即人。明日,继续。”师傅永远不多废话,径自退出藏锋殿,漠然而去。

    云烨自嘲地摇摇头,将钝剑还入兵器架。这个时候,要来的也该来了。

    “云烨,今日是否又被沥寅师傅教训了?”空桑的声音永远先于她的人出现。

    云烨不去理她的微嘲,向外走去:“做正事罢,哪有你这般放肆的乐女的。”殿门处,空桑那与宫中发式不甚相衬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满溢幸灾乐祸之色。

    “你又不去朝拜天上?”空桑一蹦一跳,跟上云烨的脚步。

    云烨心头好笑,熟稔地拐上与瞻天殿相反的驰道:“你每天问一次这问题,不嫌烦么?”

    “我好心劝你,你倒嫌我烦了?”

    “我去了又怎样,还不是吃闭门羹。隐帝的名头,如今还有谁不知道?”

    “天上的坏话也只有你云烨殿下敢挂在嘴上,这一点,连云炽殿下都被你比下去了。”空桑接过话头:“话说回来,近日该是有好消息要到了。”

    云烨不以为意,这丫头日日和宫内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厮混在一起,时不时带着流言蜚语来逗趣儿,却少见坐实。

    不过,他却并不讨厌:“什么好消息?”

    空桑待几名路过的阉侍走远,又瞅了瞅周围,凑到云烨耳边轻声说道:“青阳仕女要入宫了……”

    青阳仕女?

    云烨生出兴趣:“哦,这种消息你从哪儿听来的?”

    空桑似乎很为云烨的反应高兴:“我听膳房的厨子说的,大总管吩咐他们多cao练些开土菜色,以免到时贵人水土不服,丢了轩辕脸面。”

    听了空桑的话,云烨心头了然,这次的消息十之八九错不了。宫内相晏铘cao持内务,素来巨细无遗,但凡他动作了,想必事情不假。

    不过,这又与我何干?云烨暗自笑了笑,加快了脚程,已快到别馆了,他可没心思在于己无关的事上所做纠缠,激起母妃的心事。

    母妃贴身的侍女正等在别馆之外。

    “娜颜姑姑,我带空桑来见母亲了。”对于自小照顾自己的时间甚至多过母亲的娜颜,云烨敬重有加。

    “小姐在花园内静候皇长子殿下。”娜颜说完话,便示意云烨跟上。

    “娜颜姑姑,母亲为何在花园中”云烨一阵紧张,母亲身体向来有恙,多数时候卧床静养,少有出门,今日却为何一反常态。

    娜颜答道:“小姐知晓空桑姑娘今日要来奏瑟,特意嘱咐不可失了礼数,故在悠园内备了小宴,以飨佳人。”

    云烨得娜颜释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瞥了身旁的空桑一眼。果不其然,方才一路上还穿花蝴蝶般上蹿下跳片刻不得清静的空桑,此时却温良驯婉,规行矩步,俨然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怕,整个皇天,也只有娜颜姑姑制得了这疯丫头。”

    三人穿过别馆正殿,沿着一条小径走了片刻,便进了悠园。这里的一切,云烨莫不暗熟于心,记得幼时,便是在这儿与母亲度过了大半的年头,母子承欢,合乐融融。长成之后,碍于母亲身体日差,且困于宫中礼制,倒是许久未曾来过了。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云烨见到了母亲。

    越发地消瘦了……云烨暗暗叹了口气,幼时印象中的母亲,面色紧致红润,体态矫捷丰腴,一举一动无不凸显着不同于宫内其他女子的卓然风姿。然而现在,积年累月的病痛折磨下来,颜色苍白,形容枯槁,纵使有伏牺进贡的胭脂强加修饰,却也难有起色。

    “母亲,孩儿不孝,劳母亲久侯。”云烨并未行华夏跪礼,而是左拳及胸,行魁隗拳礼。自少时懂事起,云烨便在母亲要求下,于别馆之内,撇蔽华夏礼节而遥遵魁隗风俗。

    “乐女空桑,见过谨夫人夫人。”空桑依样画葫芦,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拳礼,云烨一时哑然,哭笑不得。

    谨夫人却是莞尔一笑:“今日,又要有劳姑娘了。”言罢,娜颜已从谨夫人所在的竹亭一角取出一只檀木长匣,毕恭毕敬放于石桌之上。

    云烨快步上前,打开匣盖,抓起内里的古瑟递到空桑跟前。空桑眉头一条,赶紧两手接过。“轩辕·云烨你个暴殄天物的家伙,知道这瑟有多珍贵么,若摔着了,看晏铘大总管怎么絮叨死你……”

    “云烨儿,坐下吧,莫耽搁了空桑姑娘奏瑟。”云烨无奈放弃回嘴的想法,端坐下来,静待眼前的疯丫头一展绝艺。

    指动,音起。

    起时,如静水,无波无澜,娴然处子;

    承时,似弱柳,随风轻拂,不履微尘;

    转时,若骤雨,惊鸿入梦,倏乎来去;

    合时,仿空山,雾隐偶现,宁邃幽远。

    ……

    云烨沉浸在瑟音中,起承转合间,仿佛经历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难以自拔。直到谨夫人数声呼唤,方才惊觉过来。

    “瑟音轻盈灵动,不染凡尘,每次听空桑姑娘奏瑟,总有涤净俗世,超凡出尘之感。”对于空桑的瑟艺,谨夫人不吝言辞,赞叹有加。

    空桑小心翼翼地将古瑟放入木匣,还与娜颜。“总还是夫人识货,不似有些人,简直对牛弹琴。”

    云烨心知空桑拿他调侃,无意还嘴,注意力只落在母亲身上,道:“母亲,春寒料峭,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回房休息吧……”

    谨夫人笑道:“难得出来透透气儿,却要被你和娜颜念叨上一整天。”

    云烨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幸得空桑出声帮腔:“夫人就依了你这孝顺儿子吧,若不应他,只怕他明日练剑,又要心不在焉,被沥寅师傅责骂了。”

    “云烨儿,你已开始习剑了?”谨夫人显得有些惊讶,面庞难得地飞起一团红晕。

    “回母亲,八日前,孩儿接到天上旨意,随沥寅师傅修习剑术。”云烨如实告知母亲。

    谨夫人双肩微颤,愣了半晌,方才说道:“罢了,我也有些乏了,就听你和娜颜的吧。”言毕,向空桑谢道:“今日有劳姑娘了,娜颜亲自下厨做了些小菜,虽比不得宫中御厨,亦别具风味,希望姑娘喜欢。”

    “谢夫人,谢娜颜姑姑。”空桑行礼谢过,不过这次倒是正统的轩辕宫廷礼仪。

    谨夫人看向娜颜,娜颜会意,走到她身后,推着她向别馆正殿行去。

    谨夫人座下,是一把侧带轴轮的木椅。她的双膝以下,空荡无物。

    “云烨,还有三个月……”看见谨夫人与娜颜的背影转出悠园后,空桑伸出右手,冲云烨洋洋得意地比划着三根手指。

    “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云烨坦然安坐,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娜颜姑姑的厨艺,可没有母亲说得那么谦虚……”

    空桑白了云烨一眼,大咧咧坐到他身旁,毫无宫廷风范,就着别馆传膳侍女送上的膳食,大快朵颐起来。云烨看在眼里,不由得寻思起来,眼前不拘小节、潇洒跳脱的疯丫头,为何独独在奏瑟之时大异平日,判若两人,奏出那般悠扬美妙的瑟音。

    “你瞪我做什么?”空桑冷不丁的质问让云烨颇为尴尬。

    云烨心头自觉失礼,却不愿向她示弱,寻思着转开话题:“你说青阳王女行将入朝?”但话一出口,又暗道不妙。

    “怎么,云烨殿下神往佳人了?”空桑若有所指地问道。

    “……”云烨一时语塞,只因为他已明知空桑话外知音。

    “……云炙殿下,云炽殿下,再加上你云烨殿下,此次均得天上旨意,随沥寅师傅习剑,小女子可要先行恭喜殿下了。”说着,空桑便做势向云烨致贺礼,也不管手中还夹着玉箸,不伦不类。

    云烨笑道:“以你空桑大小姐的能耐,当知这结果早已底定。”

    “天上三子,云炙无命,云炙无势,云炽无缺……”空桑口含美食,咕咕哝哝地说道。

    烨无命,炙无势,炽无缺。

    云烨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甚感贴切。皇天之内,轩辕三子,帝长子云炙母家出身滔土子爵,家系没落,势微力弱,无力争锋;帝三子云炽,伏牺血脉,内据宫廷,外援雄兵,风头无两;至于他轩辕·云烨,顶着个帝次子名头,身体里却流着一半魁隗鹫血,稍有差池,便是尸首两端的结局。烨无命,炙无势,炽无缺,确是一针见血,道尽玄机。

    “青阳请姻,云烨明哲保身,云炽势在必得……”云烨定论道。

    “那无命的云烨殿下呢”空桑顺着云烨的话头问道。

    “无他,听天由命而已……”

    听天由命。踏进藏锋殿,云烨的脑袋里还盘绕着昨日对空桑说的话。自幼年懂事起,他便察觉自己和兄弟们的不同,对他和母亲,几乎所有人都是避而远之。同为天上嗣妃,母亲得到的待遇远不及云炽之母,平日居住之别馆亦大有不如;除娜颜外,身边侍奉的内侍也是一季一换,未有定时;更有甚者,礼义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父亲——在这十七年里,也仅在云烨冠发成年之时,方才第一次见面。

    直到九天前,云烨都还在自哂地怀疑着,终此一生,是否还能再见到父亲一面。结果,竟出乎意料地等来了父亲的一道剑旨。

    习剑。

    轩辕祖制,凡承继国器者,均需在冠发成年之后,入藏锋殿精修剑术,铸炼尚武之心,以示不忘先祖执剑开国之艰险。随剑旨而来的,是父亲亲赐的无锋钝剑。

    “钝剑无锋,何以御敌?”

    突来的询问如冬日酷寒侵袭而至,打断了云烨的思绪。

    “剑既无锋,则弃。”云烨咬咬牙,说出与前五次同样的答案,径直走近兵器架。

    “弃剑,则人亡。”同样的回答,同样的反应。云烨抽出无锋剑,转身立格,堪堪挡下师傅的剑。两柄钝剑,在藏锋殿昏暗的烛光映照下,交击碰撞,金铁相鸣。

    云烨略微弓身,手中钝剑低垂,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师傅。“看着他的眼睛。”刚才的数轮攻防里,他的左臂、小腹已添上三处瘀痕,但饶是如此,云烨心中却并无半点不忿。

    我正在越来越好。

    前五日习剑,云烨身上大小瘀伤共计四十三处。按照师傅的话,他已在对阵中伤三十六次,亡七次。

    “看着对手的眼睛!”云烨努力压低急促的呼吸,观察师傅的一举一动。黑白交杂的髭须,棱角分明的面廓,冷冽如冰的眼神,对方所有的一切,都在云烨眼里汇聚。

    “眼随心,心随意!”云烨大步跨出,钝剑劈砍而下,斜次里扫向对手右肩。师傅横剑迎上,做势欲挡。“如我所料。”双剑交击之际,云烨于千钧一发之刻松开握剑的右手,一个旋身,躬腰欺近对手身前,双拳直直轰向面门而去。

    “赢了。”这个念头在云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寿终正寝。伴随而来的,是颈项上铁制剑体的冰冷质感和虽然无锋却如有实质的浓烈杀气。

    亡。

    师傅撤剑后退,云烨背后冷汗涔涔而下:“你刚才是真的想杀我?”

    “老夫说过,剑弃,则人亡。”

    “你对云炙和云炽也是这等说辞么?”

    “剑锋之下,一视同仁。”

    “若帝嗣亡于你手,你如何承担?”

    “帝嗣有三人,但嗣君只需一人。”

    师傅出乎意料的坦率令云烨哑口无言。的确,三位皇子之中,嗣君只需一人,而这三中之一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轩辕·云烨。

    云烨苦笑着捡起无锋钝剑,摆开架势,恭敬地道:“弟子愚钝,谢师尊教导,请师尊不吝施教。”

    “你不怕我杀了你?”

    “加上今日,您已杀了我八次。”明了自身处境之后,云烨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执剑!”师傅不再多言,仗剑而上,云烨亦从容接战。一个时辰之后,力竭的云烨四仰八叉躺在藏锋殿中,剑虽在手,却再无回击之力。

    “帝嗣云烨,伤十四处,亡三次……”师傅例行公事般报出今日习剑结果。

    云烨不禁面红耳赤,相较往日,今日可是败得尤为凄惨,不过……

    “……执剑人沥寅,伤两处,亡一次。”

    “师尊,劣徒可有精进?”云烨急促的呼吸间,透出些许得意。

    “以命博命,愚蠢至极。”沥忽语中冷肃不改。“但,战场搏杀,本该如此。”

    云烨心满意足,两眼一闭,便要就着藏锋殿席地而睡。周身伤痛,体力透支,一时三刻间,实已无力他顾。

    师傅嘴角微轻启,似有言语,然而默然片晌,终究转身,无言退去。

    听着隐身去的脚步声,阖眼微酣的云烨,浅笑喃喃。

    “无他,听天由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