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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八夜 一弹流水一弹月

    顺明二年六月廿三,林上雪回到了白马郡。景林河畔挨挨挤挤开满了粉白的荷花,远远望去满目鲜明,煞是喜人。夜行兽踢踢踏踏缓缓前行,马蹄踏过草地,空气中飘散开淡淡的草叶芳香。

    忽然,林上雪听到河边小树林中传来淙淙的琴声,间或有低沉的箫声相和,她一拉马缰,夜行兽立刻停了下来,她飞身下马,轻轻拍了拍它的颈侧,柔声道:“阿兽,在这儿等我片刻。”夜行兽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乖顺地低下头,开始啃岸边鲜美的青草。上雪见状,满意地顺了一把它半长的鬃毛,抖抖衣摆,迈步走向树林。

    林荫之中坐了两个人,二人俱是长发未束,着白衫者吹箫,着青衫者抚琴,相倚而坐,神情十分专注,直到林上雪走到离他们四五步远的地方,这才恍然察觉,乐声一止,扭头看来。“阿兄,谷郎君。”林上雪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这两人,正是东楼月和他的至交谷中风。东楼月见是林上雪,顿时喜上眉梢,放下膝上桐木琴,紧走几步来到她面前,张开双臂作势要将她拥入怀里,她却微微侧身避了过去,转身就走。等他步履匆匆追出林子时,林上雪已经上了马,正要离去,他一把拉住了马缰:“雪儿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走?”

    “儿在蕙京竭力周旋,身心俱疲,郎君倒是好雅兴!你们继续,儿不便过多叨扰了!走也!”说着,一磕马镫,夜行兽甩头挣脱了东楼月的桎梏,扬长而去。那边谷中风一手抱琴,一手执箫,悠悠然走了出来:“她这是怎么了?”东楼月没有回答,朝他拱了拱手,解下腕上缠的丝绦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束起,施展轻功追向林上雪。夜行兽一路飞奔,任凭东楼月在后面怎么喊,林上雪愣是连头都不曾回一下,朝守城的士兵亮了自己的腰牌,顺利通过关卡,直奔郡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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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府。

    应宸在林上雪刚刚来到骏阳城外时就收到了消息,本来是要出城迎接的,奈何公务缠身,又四处都找不到东楼月,只好耐着性子坐在那儿听下面人汇报。终于等到手头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下人来报说林副总管已经来到郡守府门前大街上,他赶紧弹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大步流星来到门头,翘首而望。不远处马蹄声疾,转瞬就到了眼前,马上人一勒马缰,滚鞍下马,拜倒在他面前:“上雪见过小师叔!”应宸连忙扶住她,责道:“你这是做什么?跟小师叔还行如此大礼?”说着,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口中“啧”了一声:“瘦了,不过这身衣服倒是衬得脸色桃花一样好看。”上雪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雪青色单衫,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临行前义母刚为儿缝制的,害怕磨破,还特意在袖口领缘加了一道同色的麻布,果真吸汗又结实。”一面说,一面将袖子挽了挽伸给应宸看,应宸赞美了年笙笙的手艺几句之后拉着她进了府门,到偏厅落座。

    两人刚坐下,东楼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应宸一皱眉,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大郎,你素来温文有礼,今日这是怎么了?”

    “世叔见谅,月追雪儿而来,行走匆忙,冲撞了世叔,还望世叔多多包涵。”东楼月话虽这么说,目光却直直落在林上雪身上,直到应宸重重清了清嗓子,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应宸端起茶,啜了一口,眼光在东楼月和林上雪两人之间游移几下,见东楼月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隐约还带了几分委屈,不住偷眼瞄着林上雪,而上雪只是垂眸饮茶,面色平静无波,丝毫不为所动,心下了悟:这两人阔别月余,刚一见面就有了矛盾。他自然毫不犹豫地偏向了自己的师侄女,横眉立目怒视东楼月:“雪儿就在这里,还能飞了不成?你这么急着找她,有什么重要的事么?若是没有,还请自便,我们叔侄二人还有话要说。”东楼月一脸莫名看了应宸一眼,不明白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但看林上雪依然故我地低着头,没有半分要跟他搭话的意思,心里焦急,却又不好开口,只得悻悻地告罪退了出去,在廊下抄着手来回地踱着步。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纵然轻得几不可闻,东楼月还是发觉了,猛地甩头看去,只见谷中风踏着悠闲的步伐走来,他身材瘦削,素白的宽袍套在身上显得十分不合身,却又出奇地适合他,三尺宽的广袖盈满清风,微微飘动,整个人似乎下一刻就会乘风归去一般,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

    “皎然,不告而别,原来在这里。”他朝他挥挥手,“怎么不进去?”侧耳听了听,面露恍然之色:“是应使君赶你出来的?”东楼月面皮一红,索性闭口不言,故作无事地负手而立,默默抬头望天。谷中风低笑出声,走到他身侧,拍拍他的肩膀:“是新妇误会你我了吧?你是不是解释一下比较好?”门忽然哗啦一声被大力拉开,林上雪双手环在胸前站在那里,下颌微抬,一副倨傲之色:“是该解释解释。从哪里开始好呢?不如就从听风林开始好了,某洗耳恭听。”

    谷中风好笑地摇摇头,见东楼月朝他投来求救的目光,勾了勾唇,将所有的事一一道来。原来,谷中风当时对林上雪所说代友赴约,他口中的友人其实就是东楼月。东楼月的先祖当年曾受过成氏恩惠,自然在君子书上留有誓言,谷中风知道东楼月同林上雪有婚约在身,感情甚笃,不忍让二人刀剑相向,便自愿代替他与林上雪在听风林一战。他的武功和东楼月不相上下,自然比林上雪高出一截,最后之所以败在上雪手下,全是因为他有意相让,当然,他并没有说这些,不过以林上雪的聪慧,哪里猜不到这一点?当下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东楼月看到她面色不停地变换,好笑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冲她安抚地笑笑。三人就这样颇为尴尬地站在走廊之上,气氛十分古怪,直到成仁健步如飞赶来,这才打破了僵局。

    “阿妹!”他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欣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时,一直坐在厅中没有露面的应宸终于舍得移动大驾迈出了门槛,朝成仁笑着打招呼。两人互相见过之后,成仁的目光就落到了林上雪身上,夸道:“这么久不见,阿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怎么样,这次回去蕙京城有没有儿郎往你府上送瓜果花草?”

    “子义阿兄又在打趣儿了,儿在朝堂上将柳肃一番驳斥,恐怕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这次别提有多清净啦!别说瓜果,就连行走都不敢从辅国将军府门前过,生怕儿会突然冲出去射他们一箭。其实啊,他们怎么想与儿何干,爱怎么说就说去呗,只要不说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其他,随他们的意。”上雪浑不在意地说,似乎丝毫不在意别人避自己如猛虎,只把这一切当笑话来讲,十分豁达的样子。

    成仁见她表情无异,知道她并没有将别人的偏见放在眼中,暗自放下了心,附和道:“然也。阿妹心胸宽广,足以让某些人汗颜。”见她舒展了眉头,笑问:“阿妹回来,是不是说明蕙京的事都处理好了?”

    “一切妥当,”上雪点头,“有的时候还是要适当展示一下武力的差距才好办事。儿不过将轻功施展出来五分,就成功让圣人改了心思,不再找我们几人的不痛快,转而发落了正议大夫柳肃及其妻小,顺便还给子畅兄正了名。”

    “哦?那可当真是意外收获。”成仁惊讶地挑眉,他只想林上雪此次进京可能要经历一番波折才能成事,未料她的效率竟如此之高,直接把柳郁的事都给一并解决了,不由得连连称赞。应宸在他肩膀上一拍,转头对上雪道:“好了好了,咱们进去说话吧,别在门外站着。雪儿,你来把蕙京情况跟我们详细说说,等一会儿就在这里用晡食,知道你今天回来,师叔特意嘱咐后厨做了你爱吃的槐叶冷淘和椒盐炙鸭,你来尝尝新来的厨子手艺如何。”

    上雪闻言笑了:“还是小师叔了解儿,儿今日定要饱腹而归!”说着,迈着轻快的步伐绕过东楼月,进了偏厅,在应宸左手边坐下。蕙京城中发生的一切众人远在白马郡,只知道大概,细节并不十分清楚,此刻听林上雪风轻云淡地讲来,只觉惊险非常——单是林上雪言语和行动上双重威胁白檀,以及在通政殿上剑指朝廷命官,若是换了旁人,不见得有这样的胆量做出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谋逆的举动,而林上雪偏偏做了,还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应宸抚掌大笑:“不愧是师兄和阿嫂的骨血,连这不畏强权的性子都分毫不差!某每每思及当年就觉后悔,想来阿雪将来并无师叔之忧,幸甚、幸甚!”成仁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朝她举起茶碗:“阿妹辛苦,为兄以茶代酒,敬你一碗!”话音一落,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林上雪看向东楼月,东楼月只是浅浅一笑,略微举了举茶碗,她不满地轻哼一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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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在蕙陵郡城外,阿柴虏与大雍联军军营中,慕容直坐在中军帐主位,桑闲蔺无忧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三人凑在一起看着一张舆图。两个月来,他们同城中多次交战,均无果而终,饶是桑闲一向有耐性,到了此时也有些按捺不住,嘴角都急出了个明晃晃的燎泡,被慕容直看到,嘲笑了很久。阿罗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角余光偷偷扫向上方坐着的三人,神色晦暗不明。

    已经很久都不曾传来消息了,他这么想着,连慕容直叫他都没有听到。慕容直将脸一沉,一拍桌案:“阿罗!本汗在与你说话!”阿罗浑身一颤,忙伏身告罪,慕容直眯起双眼,审视着自己帐下这个出身大雍的谋士,却见他一如既往地诚惶诚恐,懦弱至极,有什么东西飞快从脑海中闪过,他想要抓住时,已经失了踪迹。

    “梅边三冬雪,

    怜子一片心。

    挥手七弦变,

    沉吟明月音。”

    ——《听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