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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夜 天若有情天亦老

    顺明二年五月初五端阳节,蕙京城。

    时值正午,守城的士兵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着闲话,自从当今皇帝登基后,蕙京附近就连盗贼都销声匿迹,他们这些守卫成日里只需要守在这里,其他什么都不用担心,日子过得格外舒坦,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在春寒未退的北方,还有上万将士在为国开疆拓土。林上雪和东楼夜在路上偶遇定江涨水,耽搁了几日,直到端阳节这一日才到了蕙京城。城外清波江上龙舟竞渡,两岸人声鼎沸,人们都沉浸在节日的欢欣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

    一直等两人走到近前,城门的守卫才发现他们的到来,连例行盘查都没有,随便打量了两人一眼,就又转过头继续闲聊。林上雪眼中闪过怒意,被东楼夜按住了肩膀,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发作。两人轻松进了城,林上雪回了辅国将军府,换好礼服,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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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雍皇宫揽胜殿。

    错金博山炉中轻烟袅袅,莲花铜漏水滴无声,年轻的帝王端端正正坐在案前批阅着奏折,内侍和宫娥叉手立于四下。殿外传来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重的先到了殿门处,紧接着一个内侍就迈着碎步走了进来,凑到白檀耳边低语了几句,白檀点点头:“宣。”

    内侍得了口谕,来到殿门处,朗声通传:“宣辅国将军林上雪、淡云阁主东楼夜觐见!”白檀这才知道方才殿外是三个人,心中忽然起了一丝恐惧:内侍、东楼夜和林上雪这三人中,身法最好的当属林上雪,也只有她能在铺了楠木的廊上行走无声,往日里她来觐见,离了很远就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但是今日却悄无声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她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警,告诉他不是她杀不了他,而是她不想杀,她并没有想要冒犯他的意思,但是如果他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举措,她也不介意血溅御案,令天下缟素,而他拿她无可奈何。

    正这么想着,内侍引了东楼夜和林上雪进了揽胜殿,两人行了礼,白檀笑着让两人坐下,嘱咐宫娥上茶。待两人喝了几口茶之后,他方才笑道:“东楼公、林卿,一路辛苦了,路上可还顺利否?”

    “谈不上顺与不顺,”林上雪垂眸吹了吹碗中茶沫,面带淡笑,“定江涨水,耽搁了几日行程,恰好赶上今天端阳节,倒是十分热闹,令人心安。不似军前,天天枕戈待旦,随时要防范敌人突袭。”

    “正是如此,辛苦林卿和诸位将士啦!”白檀哈哈一笑,朝上雪举了举手中茶碗以示敬意。

    “圣人,恕某冒昧,不知圣人急匆匆唤林副总管回京所为何事?”一旁东楼夜忽然开口,似是觉得唐突,又补充道,“圣人也知道的,她也算是某与拙荆亲手带大,又与犬子订有婚约,是以拙荆对此十分上心,特意托某来问一问圣人,她也好放下心来,毕竟近些时候蕙京城里关于成总管他们三人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叫人好生担忧。”

    白檀笑容微微一僵,旋即一摆手:“某当是何事!不过区区流言,何足入耳?林卿、子义和东楼先生俱是国之栋梁,某如何忍心动摇之?东楼公尽可回去告诉尊夫人,檀从不是偏听偏信之人,不日便将命人彻查此事,势必将背地中伤股肱之臣者绳之以法!”

    这话说得颇为动听,但是林上雪和东楼夜谁都没往心里去:场面话,谁都会说,何况是最擅玩弄人心的帝王?两人不约而同垂下眼帘,专注地把玩着手中色如雨后青空一般清丽雅致的青瓷茶碗,揽胜殿中陷入了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半晌,林上雪不轻不重将茶碗搁在面前小几上,抬眸直视白檀:“圣人,治国如行舟,载舟覆舟,都在水一念之间,还望圣人再思,莫要寒了天下人的心。论名与利,与臣无关,臣之所求,圣人当知。至于所谓谋逆,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况臣执掌‘千金令’,能号令四海群雄,若有不臣之心,何必等到今日?”这一番几乎可以算得上大不敬的话一出,周围传来内侍宫娥们一片抽气声,他们都为林上雪这一通剖白捏了一把汗,就连东楼夜闻言也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白檀听她说完,原本微蹙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抚掌笑道:“林卿所言极是,是朕狭隘了!时辰不早,林卿和东楼公便在宫中用了晡食再走,可好?”说着,也不容两人拒绝,转向身侧内侍,让他传菜到揽胜殿。君臣三人用了一顿十分沉默的晡食,上雪觉得如果经常这么吃下去,她估计会得食滞之症,好在白檀似乎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银箸,上雪和东楼夜见状赶紧跟着放下箸子,净手之后,起身告退。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白檀叩了叩几案:“到底是谁在说谎呢?”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在问什么人,身边一众侍从们纷纷垂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揽胜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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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辅国将军府。

    偏厅之中灯火明亮,东楼夜和林上雪相对而坐,每人面前都摆了一张小几,几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两人一路奔波,回到蕙京之后又是马不停蹄地进宫面圣,宫中的晡食菜色十分寡淡寻常,两人面对白檀也没什么胃口,所以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吃上了饭。将军府的厨子原本在东楼月名下一家食肆为来往食客做菜,手艺绝佳,后来被东楼月送给了林上雪,做的饭菜十分合上雪口味,每每对他赞誉有加,这一次听说远征多时的将军回府,他自是备上了简单但是可口又容易克化的宵夜,东楼夜自然也跟着饱了口福,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戌时末。东楼夜看了看墙角的漏壶,站起身来:“雪儿,时候不早,义父就先回去了,你义母可要等急了。”

    “义父慢走,雪儿送您。”上雪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不必,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记得来家里坐坐,你义母挂念你很久了。”东楼夜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面上一派慈和。

    “诺。”上雪说着,还是坚持将东楼夜送到了大门口,待看他进了隔壁太子太师府,才踅身回府。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林上雪早早就起了身,洗漱完毕后在院中舞了一趟剑,想起昨晚东楼夜的话,匆匆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收拾停当之后,去了太子太师府。年笙笙正指挥着下人们摆饭,一回头看见林上雪来了,顿时喜笑颜开:“雪儿,你终于来了!快,让义母看看!”她走上前来,亲亲热热拉住上雪的手仔细打量一番,脸上带了几分忧色:“瘦了,也黑了。女儿家就应该娇娇养在家里,瞧瞧你这小可怜儿!”东楼夜恰好从门口进来,听到这里,大笑出声:“笙笙你这话就不对啦!我们雪儿岂是寻常女儿可比的?再说了,只要你我不嫌弃,我们那傻儿子不嫌弃,以雪儿如今在军中和民间的威信,谁又敢说雪儿半句不是?”

    “你还说!最近城中流言你都不在意了吗?”年笙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自己夫君一眼,不想再理他,拉着林上雪坐下,将面前的菜不断地往她碗里堆。上雪求救地看了东楼夜一眼,东楼夜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假装没有看懂她的眼神,还举起茶碗朝她示意。

    一顿朝食吃得心满意足,上雪最终还是吃撑了,一只手虚搭在肚子上,倚着凭几不想动弹。年笙笙难得十分有兴致,硬是拉了她起身,母女二人慢慢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同辅国将军府里一切从简的粗犷装饰风格不同,东楼月的府邸装修虽然也很朴素,但是处处精致,足见是主人下了一番功夫的。单看这小花园,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错落有致,几块形态各异的巨石零星分布其中,在花木掩映下还有一汪清潭,潭上建着一座造型古朴的凉亭,匾额上是东楼月亲笔所写的三个字:“映雪亭”,当初为了这个名字他还和林上雪争了很久,最后上雪不及他脸皮厚,到底还是服了软,由着他去了,倒是东楼月因为这个名字被东楼夜训斥了一顿,彼时上雪就在一旁,和年笙笙笑得不能自已。

    早有侍女将凉亭洒扫干净,摆上了时鲜的樱桃和荔枝,盛在半透明蓝色玻璃碗中,晶莹水润,煞是好看。母女俩携手在石凳上坐下,年笙笙动手给林上雪剥了一颗荔枝,喂进她嘴里:“你尝尝,这是阁中弟子昨日才送来的,义母知道你爱吃荔枝,特意着人放在冰窖里,就等着你来好端给你吃。”上雪笑眯眯将荔枝剔透的果rou吞下,将果核吐在一旁的瓷碟上:“还是义母疼儿,细细算算,儿征战在外,都有大半年没吃过什么像样的果子了。”

    两人闲话几句,年笙笙忽然道:“雪儿,京中的事你义父跟你说过了吧?”

    上雪正要拈起一颗樱桃的手停住了,肃容颔首:“儿已知晓。”

    “你待如何?”

    “昨日儿进宫时已经警告过圣人了,”林上雪四下看看,见下人们都站在很远的地方,遂压低了声音凑在年笙笙耳边低语,“想来这两日就会有动作。”

    “你也是胆大,竟敢警告圣人。”年笙笙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上雪短促地笑了一声:“不过是在他面前展露了几分功夫,说了几句逆耳忠言罢了,实则算不上是警告,只是一个提醒而已。圣人是个聪明人,也是个仁厚的君王,捕风捉影的事情,原本就当不得真。”

    年笙笙轻叹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上雪见她情绪低落,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义母,古人有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圣人欲与天地同寿,无情本就是常态,又何必太过在意?况且如今儿手中握有筹码,不怕他对付我们,义父义母只需要珍重身体即可,一切有儿和阿兄在。”

    “你们如今都长成了,我们一天天变老,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在外面,可千万要小心,战场上刀枪无眼,瞬息万变。不管怎样,淡云阁永远是你们的后盾。切记,万不可与圣人为敌,他是个连你义父都无法看透的人。”

    “儿谨遵义母教诲。”上雪嘻嘻笑着站起身,一揖到地,惹得年笙笙也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亭中气氛一扫方才的压抑,重又变得轻松愉悦起来。在年笙笙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林上雪的目光扫过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椿树,它的枝叶无风自动,不过须臾,又恢复了平静。

    清晨的蕙京城一片静谧平和,千万里外的烽火硝烟,金戈声声,传到这里就被处处笙歌和衣香鬓影掩盖,再也寻不到痕迹。人们总是这样,看不到的,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用这种方式自欺、欺人,年复一年糊涂又盲目地生活着,直到生命尽头。

    “天家无情,古来如此。是以臣侍君者,不可以情,唯以利相诱者,方可保全也。”

    ——《史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