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夜 百草千花寒食路
二月初六。东楼月和林上雪趁着天色未亮更换装扮带着文重出营前往白马郡,三人抄林间小道绕过芳草原,从蕙陵郡东直奔位于宜都东北的白马郡郡城骏阳城。纵然烽烟四起,白马郡却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受到战乱太大影响,往来商贾络绎不绝,倒是比战乱前还要热闹三分。二月廿四,文重带着两人来到白马郡骏阳城外遥山,遥山是白马郡除了林氏茂林山庄之外风景最好的地方,每年阳春三月,此山桃花开遍,满眼灼灼华光,只需一眼便足以令人沉醉,此时二月将尽,三月未至,山上杏花先放,间或有几树早桃吐蕊,粉粉白白,煞是喜人。几人一路分花拂柳,渐入群芳深处,来到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前。 文重上前,轻叩柴扉。不一会儿,只听茅草屋的门“吱呀”一响,被人从里面拉开,有一人从里面缓步而出。林上雪定睛看去,瞬间热泪盈眶。来人一身靛蓝春衫,腰间束着鸦青帛带,有羊脂白玉垂挂一侧,行动之间玲玲有声,悦耳动听。再往上看,此人面如冠玉,颏下无须,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十分英俊,额间扎一条嵌青玉的竹青棋纹锦抹额,两道青灰色流苏垂在肩上,一头浓密的黑发用碧玉簪端端正正绾在头顶,一丝不苟。他原本面色淡淡,但是在看清楚院门外站立的人,尤其是林上雪之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紧走几步,一把拉开门,踉跄着扑了出来,口中迭声唤着“阿雪”,然后不由分说拉住了林上雪的双手就要把她往怀里带,东楼月皱了皱眉,抬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他稍稍定神,不动神色地一松肩膀,挣脱了东楼月的手,林上雪这时才勉强压下眼中泪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小师叔。叔侄二人执手相对泪眼,久久方才平静下来。上雪抬手擦擦眼泪,给东楼月和应宸两人介绍彼此:“阿兄,这便是儿那北斗小师叔;小师叔,这是儿东楼家阿兄。” 应宸收起了方才激动的神色,抱臂而立,目光冷冷打量着东楼月,半晌才道:“东楼家的小子啊,也不过如此,不及乃父风采一二。”东楼月勾唇一笑:“家父风流独步,某难望其项背,着实惭愧。倒是应公,比某想象的要年轻一些。”话里话外透着nongnong的敌意,应宸被他话外之音气得一哽——他今年不到而立,东楼月这话哪里是在赞他,分明是在损他年事已高,竟然连“公”这样的敬称都用上了,实在可气。上雪自然察觉了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忙站出来安抚两个幼稚的男人:“好了好了,此处不是讲话之地,小师叔,我们可以进去说话吗?”应宸磨着牙收回了怒瞪东楼月的目光,面对林上雪时,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那是自然,师叔为你备下了你原来最爱的糕点,快来尝尝。”说着,亲亲热热拉着上雪的手,得意地看了东楼月一眼,然后才举步朝茅屋走去。 茅屋里十分干净整洁,倒是出乎了林上雪的意料。要知道,当年这个小师叔最让茂林山庄上下头疼的不是他的不着调,而是他的不修边幅,每日里她阿耶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监督着他穿衣洗漱完毕之后方才离开,还要经常派人替他整理房间,要不然不出几日他就能把挺大的屋子搅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可如今看这茅草小屋,虽然不大,但是格外整齐,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排列着,地上打扫得纤尘不染,就连小几上的茶具都擦得光洁如新。林上雪轻轻一笑,应宸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她在笑什么,松开了她的手,抱臂而立,语气中难得带了一丝窘迫:“有甚好笑,当年某还不到弱冠之年,粗枝大叶惯了,所以——”“哈哈,小师叔此言差矣。”林上雪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指了指一旁一脸高深莫测的东楼月,“阿兄当初不过十五,他的房间收拾的比你现在这个还要干净,陌生人一进去,指不定会以为房里没有住人呢!屋子里干干净净,简直称得上空无一物啦!” 东楼月闻言垂眸看了她一眼,伸手点了点她的前额:“又在胡乱编排某。”林上雪拍开他的手,朝他粲然一笑,见他看得痴了,这才满意地转回了头。应宸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颇为挑剔地上下看了东楼月一番,发现并没有毛病可以挑,哼了一声,引着林上雪在几案前坐下,恰好小炉水沸,应宸提了煮茶的铁壶,文重已经摆好了三只白瓷茶碗,退坐到离几案稍远的地方,低眉看着自己的指尖,不发一语。应宸给三只茶碗一一注满茶水,将茶壶放回交床之上,随意地将衣袖往上一挽,端起茶碗朝着林上雪笑道:“阿雪快尝尝师叔的手艺!”林上雪轻啜一口,赞道:“小师叔有长进,此茶堪堪可以入口了。” “嗐,你这女郎,真是难伺候!”应宸摇摇头,喝了一口碗中茶水,面露陶醉之色。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东楼月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应宸立刻一记眼刀杀了过去,仿佛很不满他打断两人的交谈。东楼月只作未觉,放下茶碗,笑看应宸:“世叔,我们二人为何来此,世叔想必应当知晓吧?”应宸饶有兴味地单手托腮,意味深长地上下扫视东楼月一眼:“你这小郎,忒是扫兴。罢了罢了,既然你们微服前来,想必对某送去的舆图心中存疑,看来你们也不傻嘛,若真的照那图上行事,恐怕你们此役必败。”说着,朝东楼月伸出手,东楼月挑挑眉,应宸无奈道:“那张图呢?”林上雪解下背后背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了文重送上的卷轴,递了过去。应宸展开卷轴,取来笔墨在卷轴背面的布防图上圈圈点点了好一阵,歪头思索了一阵,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搁下笔,敲敲桌面,示意林上雪二人来看。两人凑过来一看,原先的图上有四五处布防都被应宸用朱砂圈了出来,见两人看清了,应宸这才不慌不忙地解释:“哦,其实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们一个个天真烂漫到随便是谁拿着可能是我亲笔画的白马郡兵力布防图都会相信的话,那妥妥就是一群痴儿,决计破不了我白马郡,但凡你们中有一人起了疑心跟着文重前来,便证明你们并不是一群头脑简单的莽夫,把白马郡交给你们,我才安心。阿雪你莫要瞪师叔,即使是你也不例外,师叔要看看你值不值得师叔把这片土地放心交出来,既然你今日到了此处,那就意味着你通过了师叔的考验,你们俩靠近些,让我仔细跟你们分析一下。” 三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应宸把经他手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林上雪二人,毫无保留,末了,他沉声对林上雪道:“师叔为虎作伥这些年,如今已经无颜去见师兄和阿嫂。待你们取下白马郡,师叔便可以挂印归田了,不过届时少不得麻烦你在你父母灵前替师叔上一炷香,告诉他们昔日抚育教诲之恩,某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上雪叹气:“小师叔,阿耶阿娘不会怨你的,这些话你何不亲口对他们说?” 应宸以手掩面,声音颤抖:“是师叔无颜面对他们,无关他们原谅与否。师叔这些年奉北帝之命,做了不少让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之事,又对你不闻不问,真真是辜负了他们一番厚望,恐怕到死,师叔都不会原谅自己了。你也莫要再逼我了,师叔真的是——”林上雪探身过去,握住了应宸放在几案上的手:“小师叔不要自责了,儿代你去便是,当年的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背负这么多年的愧疚。”应宸抬袖擦擦眼角泪花,一拳狠狠砸在桌角:“师叔只是感觉好恨哪,为什么这世道黑暗,使好人不长命,恶人享富贵,只恨某身单力薄,不能破开这一片混沌!”那几案哪里受得如此大力?咔嚓一声,被应宸那一拳砸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痕。三人沉默对坐,良久,应宸开口:“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先回去吧,某在城中等你们前来,到时里应外合,骏阳可破也。”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文重突然插话:“使君,纪王那里怎么办?”应宸重重哼了一声:“一介莽夫而已,何足挂齿!” 文重点头:“使君心中有数就好,仆无异议。” 林上雪和东楼月起身告辞,应宸一路把他们送出了小院,这才停下脚步:“某不能远送了,恐怕这附近有纪王眼线,你们回程一路小心,四月初八浴佛节,某将万事齐备,只待东风。”上雪挑眉一笑:“多谢小师叔鼎力相助,回见!”语罢飞身上马,朝应宸和文重拱手一揖,一磕马镫,夜行兽长嘶一声,她和东楼月并辔而行,踏着满地新草落花,渐渐隐没在春林深处。 “当年那个爱缠着某要糕点吃的小娘子,真的长大了。”凝望两人远去的方向半晌,应宸感慨道。文重笑了:“林副总管,真的是极好的女郎,跟东楼司马站在一起,天造地设地一般。”应宸嗤笑一声,没有接话,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站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马蹄声,应宸这才收回目光,偏头对文重道:“配不配,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了,他们还年轻,就让他们自己掌握他们的未来吧!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背后支持他们,说不定他们选的路比我们当年要正确,你说呢?”文重连连称是,两人收拾了东西,锁好了小院的门扉,朝和林上雪两人相反的方向——骏阳城而去。身后满院落花,清风拂来,护花铃在枝头玎玲作响,似乎在说着前路万紫千红看遍,厌倦时,它还在这里静静守候归人。 “顺明二年寒食,辅国将军林上雪与太子太师东楼月暗访应宸。应宸者,上雪父之同门也,时任北厉帝白马郡守,素与上雪亲善。三人约在四月初八浴佛节,我军攻城,应宸内应,以取白马。后有歌云:‘在天九五尊,不见地上人;地上人,眼中尘,奋飞亦可致沉沦。’意指上雪应宸事也。” ——《雍书·本纪第一·高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