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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夜 初见寒梢一花展(上)

    林上雪是慕容直点名要见上一面的,成仁以她肩负重任为由回绝,无奈对方打着仰慕白马林氏多年的旗号,又以和约相要挟,林上雪不容成仁再次拒绝,主动站了出来,表示愿意随他一同前来,成仁拗不过她,只好应了下来,为此还无辜受了东楼月好几个白眼。上雪正低头看着鞋尖出神,忽然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握剑的手登时紧了紧,倏然抬头望去,这一眼,就望进了一双熠熠生辉的鹰眸之中。

    多年的刀口舔血的生活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杏眼一眯,一道杀意闪过,原本收敛起来的浑身杀气骤然迸发,让周围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慕容直饶有兴致地抬手摸了摸下颌的短髯,欣赏地看了她的眼睛一阵,悠然开口:“这双眼睛真不错,就像本汗前些年在草原上熬出来的猎隼一样,犀利,让人看着就胆寒。”林上雪闻言眉心一皱,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避开他太过放肆的打量:“大汗过誉,上雪惭愧。”成仁觉出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忙站出来打圆场:“大汗,林将军性格率直,言语多有得罪,大汗勿怪。上雪,还不退下?”上雪知道成仁必定是看出了慕容直的不怀好意,这才特地出言为自己开脱,便没有犹豫,干干脆脆地应了诺,退出了二人签署和约的营房,但也没有走远,立在门边同对面站着的两个阿柴虏士兵大眼瞪小眼。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帐帘一掀,成仁当先走了出来,面色却并没有林上雪想象中那么欢喜,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些沉重。她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下一刻慕容直就从帐中钻了出来,大步来到她面前:“林将军,吾欲以阿柴半壁疆土为聘,迎卿为妻,可乎?”

    “谢大汗厚爱,上雪实不敢当。”口中这么说着,林上雪的语气却十分地不卑不亢,“然上雪同东楼大郎有约在先,父母之命,固不敢违,大汗美意,上雪注定辜负,还望大汗见谅。”说着,她举手齐眉,长揖到地,发间质地普通的银簪迎着朝阳,竟格外地耀眼。慕容直忍不住抬手挡了挡眼睛,从指缝间再一次认真地打量面前的女子。虽然不是倾国之色,但是她眉宇间异于其他女子的英气分外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忘记性别和她相交——“无妨,”慕容直忽然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汗见将军风仪,如见当年叶光明,如见当年林见鹿,不由折服。既不能结白头之好,吾欲与将军契为兄妹,如此可好?”见她脸上似带不满之色,他连忙又加了一句:“将军若应了慕容某人,之前和约额外提出的条件,某全部收回。”林上雪有些心动,看向成仁,成仁微微点头,她这才昂首看向慕容直:“大汗此话当真否?”

    “你们南人有句话叫‘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某虽非南人,但是阿柴人也是重诺之人,言既出口,概无收回之理。”慕容直看着林上雪的目光全无轻佻之色,她甚至隐约从中看出了一两分——期待?她将信将疑地又注视了他片刻,方缓缓启口:“大汗的请求,某应了。”

    慕容直闻言大喜,当下就要吩咐手下士兵摆开阵仗结拜,被成仁拦下:“大汗稍安勿躁,结拜此事乃人生大事,万不可如此轻慢。待成某回去择一黄道吉日,你二人再行结拜不迟。”慕容直此刻心情甚好,爽快地应了,双方各自回营。东楼月听了林上雪的汇报,眉头一展,笑了:“他既然愿意与你结为异姓兄妹,你只管答应便是。吉日良辰的择选,包在某身上。”想了想,他又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补充道:“这样你就不必担心将来某一天会步世叔叔母后尘了,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总不会有错。”林上雪挑挑眉,推开了他几乎贴在自己颈侧的脸:“对啊,所以儿已经答应了。嗯,儿那里还积了一些战报没有整理,阿兄慢慢算着日子,儿先回了。”不待他出言挽留,上雪拍拍衣袍,小跑着出了他的营帐,看得他一阵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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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柴虏军中。

    “大汗为何突然起意,想要娶林氏为妻?”阿罗试探着轻声问慕容直,“大汗不必以林氏双眼像您熬的猎隼来敷衍,当然,如果不方便说,您就当阿罗什么都没有问。”

    “她啊……”慕容直放下手中陶碗,身子一仰,躺倒在厚实绵软的氍毹之上,“她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让孤看了就不忍心再与她为敌,谁让孤当年欠了叶光明那样大的人情呢……”

    “大汗此言从何说起?”阿罗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起。

    “说起来,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孤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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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怀帝应龙二十年,叶昭与林深新婚燕尔,两人出关游玩,偶遇偷偷溜出来打猎却又在茫茫草原迷失了方向的慕容直。

    三人相遇时,慕容直正被冬日食不果腹的饿狼穷追不舍,林深同牧民比射得胜,赢了一把精致的短匕,作为礼物送给了叶昭,正是这把匕首救了慕容直的性命。叶昭耳力极好,远远地听到了慕容直的呼救声,即使那个时候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叶昭还是从群狼兴奋的吼叫声中分辨出了少年绝望的声音,不顾林深的阻挠策马而来,将匕首大力甩出,刺穿了头狼的咽喉。那体型庞大的头狼被匕首巨大的惯性狠狠摔在地上,挣扎了没几下就咽了气。

    群狼一看来人只一击就杀死了它们的头领,纷纷发出畏惧的低吼声,待看到叶昭跳下马来,从身后拔出双剑,而她的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了几支羽箭,又杀死了数个同伴之后,群狼终于夹起了尾巴转身逃窜,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叶昭来到慕容直面前,蹲下身来,为他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见他虽然浑身沾满了枯草,一张脸上全是灰土,狼狈不已,但是眼神依旧警惕,上下打量着刚刚救了他的叶昭,开口竟是十分标准的北国话:“你是谁?”

    叶昭被他一口字正腔圆的北国话说得一愣,随即又被他语气中的不善逗乐了:“小郎君,你不知道这么对一个娘子说话是很失礼的吗?”“嘁,你们南人就是多事!”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念又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刚刚还救了自己,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去,声如蚊蚋地道了声谢,“方才,多谢了。”

    “哈哈,你这小郎,有趣得紧,某——”

    “阿昭!”一旁被两人同时忽略的林深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我们该走了。这孩子把他送到临近的牧民家里去吧,我们带着他不方便,他身上的伤虽然不重,但是还需要静养,跟着我们一路颠簸,不利于伤势恢复。”“哦。”叶昭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顺手将慕容直扛了起来,架在肩头。

    慕容直:“……”

    林深见慕容直表情呆滞,忍不住笑了:“小郎莫要见怪,内子天生神力,况且也是看你脚腕有伤,不良于行,你稍稍忍一下,离这里不到十里地就有一个小部落,我们把你送到那里,他们有专门的医者,总比内子这半瓶水强些。”叶昭一听,登时柳眉倒竖,以手叉腰,怒视林深:“林见鹿!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来帮这小郎包扎伤口!这才成亲多久,你竟开始嫌弃某了不成?”

    林深连忙赔笑,温声安抚她,这一切落在慕容直眼中,想到自己貌合神离的父母,他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但很快就被他妥贴地隐藏了起来,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他今年年纪虽小,却没有一日不是生活在身边人的尔虞我诈之中,收敛情绪的本领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最终,叶昭还是败在了林深的温言软语之下,夫妻俩有说有笑地牵着马,带着慕容直重新回到了刚刚离开的部落。巧的是,这个部落正是慕容直的母族,部落的头领是他的亲舅父,叶昭见舅甥两人相认,这才放下心来,特意留了夫妻俩随身带的上好伤药给慕容直,拒绝了慕容直舅父的谢礼,二人相携而去,也不曾告知慕容直他们的姓名。慕容直先前听叶昭朝林深发脾气时喊了林深的名字,默默记了下来,后来一问才知道,从饿狼口中救了他一命的,是北国大名鼎鼎的茂林山庄林氏夫妇。从那以后,他便时刻关注着林氏夫妇的动态,得知他们含冤而死之后,他曾一度想要领兵直逼宜都,为恩人们讨个公道,却在仔细权衡自己与北帝明盛之间实力差距之后选择了韬光养晦,时间一过便是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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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听了慕容直一番陈词,阿罗恍然明了,心中不由暗暗感慨林上雪的幸运,她一路走来,身为女子理当面对比男儿更多的困难,但是她身边所有的人在她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为她铺好了前路,斩去了荆棘,她只需要慢慢成长,然后沿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可以实现她所有的愿望。想到这里,他不禁侧目看向了身旁摞得高高的战报,在战报最上面,放着一捆卷轴,里面详细地记录着林上雪从出生时起经历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十分详尽——慕容直虽然表面上一副不愿意休兵的样子,但其实他只是在暗地里调查林上雪,而听从自己的建议同雍朝议和,也是在他看完了林上雪的资料后才拍板决定的。

    君臣二人正聊得兴起,帐外突然有人报告说蒲荷郡雍朝军中递来了帖子,慕容直诧异地扬了扬眉,坐正了身子:“呈上来。”士兵呈上了帖子,退了下去。慕容直打开帖子,不由得赞叹了一句“好字”。帖子是东楼月写的,字字瘦而不颓,风骨奇崛,笔锋犀利,似乎立刻就会跃出纸面一般。帖子写得很简洁,定下了结拜的良辰吉日,就在两天之后的未时,在末尾署着东楼月的名字,笔力刚健。慕容直啧啧称赞,不经意间将帖子翻到了背面,只见墨渍微微透出纸背,他忽然“啪”地合上帖子,对阿罗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万万不可小觑!”阿罗口中称是,低眉顺眼跪坐在一旁,半闭的眼瞳中闪动着莫名的微光。是时候传信回去了,阿罗心中默默盘算着,面上一如既往地恭顺,看不出丝毫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