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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夜 皎如玉树临风前

    谷中风将林上雪让到正厅坐下,侍女为两人奉上了茶。谷中风端起茶碗,朝上雪遥遥一敬:“谷某口淡,茶中不喜加他物调味,娘子见谅。”

    上雪忙欠身回敬:“无妨,儿亦不喜,郎君不必介意。军中艰苦,有茶已属不易,又怎会有诸多要求,平添麻烦?”

    “林娘子果然眼界开阔,异于寻常女郎。”他哈哈一笑,声音如金玉相击,琅琅动听。

    “郎君过奖。”

    “哪里哪里,娘子请用茶。”谷中风左手揽袖,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见林上雪将碗举到唇边啜了一口茶,这才重新开口:“这是新制的紫笋茶,娘子以为如何?”

    林上雪细细品味一番,颔首:“清香扑鼻,回味无穷。果然好茶。”

    “茶也喝了,娘子不如说说此次前来蕙京的目的?有什么事须得娘子冒如此风险潜入蕙京寻谷某?”待林上雪碗中茶水喝得七七八八,一直垂眸把玩拇指上所戴碧玉韘的谷中风终于把话题引了回来。

    上雪放下茶碗,抚了抚衣袖,抬眼看向对面斜倚凭几而坐的男子:“郎君不怀疑儿的身份么?”

    “哈,”他轻轻一击掌,低笑出声,“皎然早在信中提到过娘子。”

    林上雪:“……他说了什么?”

    “‘萧肃兄,若他日有一紫衣女郎执风月铜牌前来,坦然自若,口称是某未婚之妇,妇氏姓林者,必是新妇无疑。’”谷中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封信笺,在矮几上抚平,一板一眼地念道。念罢,调侃地笑了:“快三年前他这么说的。”

    林上雪默默算了算东楼夜夫妇为她和东楼月定下亲事的时间,恶狠狠地错了错后槽牙:东楼月,你好样的!面上却丝毫不显,笑得灿烂:“让郎君见笑了,我二人亲事早已定下,只待他年四方平定,就要举办昏礼,届时还请郎君务必赏光前来观礼。”

    “好说、好说。娘子前来蕙京的目的,某已经猜出一二——暗线可是该启用了?”谷中风忽然收了面上玩笑之色,坐直了身体,双目如电,直视林上雪。上雪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正色:“然也。”

    “娘子不问暗线是何么?”他微微偏头,似笑非笑。

    “阿兄所为,儿并不过问。他既如此信任郎君,那郎君必有可信之处,儿不疑。”林上雪淡淡回应。

    “噫,你们俩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谁都不怀疑对方,啧,看得某一个孤家寡人牙酸。”

    “郎君美姿仪,儿见郎君,如临巍峨玉山,自觉形秽也。郎君若想结亲,只需贴出一纸告示,自然有千万女郎垂青,何必羡我二人?夫妻之道,本就以‘信’为本,说不来甚么天造地设,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阿兄作为,若可言,郎君言于儿亦无不可;若不可言,儿亦不多问,左右最后总会知道结果。”一番话不动声色连夸带捧,把个谷中风夸得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心中十分舒坦。

    谷中风本就姿容俊逸,一笑起来就愈发耀眼,就连见惯俊美郎君的林上雪都有些受不住,抬袖挡了挡眼睛。他将林上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情越发地舒畅:“娘子既是皎然贤弟之妇,某无不可与娘子言。娘子可知,某这南风居是做什么的吗?”

    “儿实不知,还请郎君赐教。”林上雪合手一揖。

    谷中风轻咳一声,立刻有僮仆走入,叉手行礼:“主人。”

    “去叫他们出来。”

    “唯。”

    片刻,门外有纷乱脚步声响,继而一群人拥入。林上雪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立刻愣住。门外进来的是一群年青男子,服色各异,唯一相同的一点大概就是他们都生得——很美。谷中风见她发愣,心中好笑,扬声唤那些男子:“快来见过女郎。”男子们纷纷上前,笑着敛衽行礼:“女郎万安。”林上雪侧身不语,面有怒色。谷中风见状,悠悠开口:“还不服侍女郎用茶?”立刻,一众人围了上来,殷勤地为林上雪端茶倒水,还有人挟了茶点送至她唇边,都被她一一拒绝。她再看谷中风时,脸上再无半分笑意:“谷郎君此举过分了。”谷中风不以为意,笑容依旧轻松惬意,也不答话,自顾自小口品着茶。

    见林上雪并没有推开他们,那些男子举止越发放肆,不过没有碰到林上雪,她并没有发火。直到有一人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欲要按捏她的肩膀,她突然发难,头也没回,“啪”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甩,那人就踉跄着摔了出去。林上雪抬手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锵地一声将剑抽出一半,冷声道:“再靠近半步,休怪某剑下无情!”浑身骤然迸发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凝成的森然杀气吓得几人玉容失色,慌慌张张退至两步开外,规规矩矩垂手侍立。“娘子好生无情,倒是同皎然贤弟一般无二,”谷中风笑吟吟端了茶碗又敬林上雪一次,“之前他来,也是这般行径,不过他出手比你还要狠,那个被他甩出去的小郎卧床休养了一个月才好。”“他合该如此。”林上雪闻言语气稍稍和缓,心中暗暗欢喜。“现在,娘子该知谷某这里做的是什么生意了吧?”谷中风将茶碗轻轻放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儿已明白。”林上雪收了宝剑,放在身侧。“好了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谷中风朝一众男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重又转向林上雪,“他们,就是暗线。”

    “愿闻其详。”

    “九月九日重阳大典。虽则现在蕙京全城戒严,但是大典还是会按时举行,南皇照例环城一周巡视民情,在那之前会选出九名郎君随驾,这些人必须是,咳,未经人事的童男子。额……还要长得好……娘子别误会,某自然不是那种人。”说着说着,谷中风忽见林上雪投给他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觉得背后一凉,微微打了个哆嗦。

    “郎君不必解释,儿明白。”一直憋了一口气的林上雪终于抓住了扳回一城的机会,又怎会轻易放过?当下用暧昧的口气笑着对他说。

    谷中风:“……”谁说这小娘子单纯可爱的,出来他绝对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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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你是不是冷?”成仁正在翻阅战报,余光忽然瞥见坐在他对面誊写着律令的东楼月手突然一抖,一滴墨汁溅在了帛书之上,把刚刚抄好的律令染得一团糟,忙关切地询问。

    “无妨,方才突然恍了下神,重抄便是。”东楼月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成仁一把夺过他手中紫毫:“你已经写了很久了,天色已晚,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烦人!”话虽然让人觉得十分欠揍,但是语气里满满都是关怀。

    东楼月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地动手开始收拾桌面。这一眼恰好被抬起头来的成仁看到:“不要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着某家,某不喜欢你这样的。”“哦哟,了解了,”东楼月笑眯了眼睛,在灯光下像两轮弯弯的月牙,“不打扰成大总管做梦了,月告退。”在成仁动手打人之前,东楼月施施然退出了他的营帐,气得他额角青筋暴跳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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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中风被林上雪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得十分不自在,不过毕竟是生意人,脸皮够厚,不过片刻就适应了她的注视,坦坦荡荡地回视过去:“娘子可知我与皎然的信物上所刻‘风月为盟’是何意?”“反正不会是郎君想让儿误解的意思。”林上雪勾唇,还击道。两人就这么正襟危坐,对视了有半盏茶工夫,谷中风先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某输了,娘子好定力。时辰不早了,现在出去恐犯了宵禁,徒增麻烦。娘子不如在寒舍暂住一晚,明日再离去,如何?”林上雪收了目光,恭敬答道:“如此,儿叨扰郎君了。”“无妨无妨,皎然是某的救命恩人,也是某的好兄弟,兄弟之妻,自然不是外人,不必客气。”他洒然一笑,眉目疏朗,端的是君子如玉。

    有僮仆引林上雪去了客舍,谷中风料定她匆忙赶路必然没有吃饭,特意吩咐厨房为她准备了几道小菜送了过去,林上雪心中暗赞他思虑周到,填饱肚子之后,沐浴更衣,上床休息。

    夜半,她忽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右手搭上了宝剑剑鞘。明月当空,窗纸之上赫然映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上雪放轻了呼吸,静静倾听外面的动静。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月郎,我从不知你竟如此狠心……”声音虽低,但是那如玉石一般温润的音色——除了谷中风,还会有何人?林上雪沉默着躺了回去,暗自琢磨要不要回去警告东楼月以后离谷中风远一些,想着想着,她就沉入了梦乡。

    “啧,这么说的话,以后这小娘子估计就不会再叫皎然那小子来烦我了吧?”院中,谷中风一边大步流星沿着游廊往自己房中走去,一边扭头问一旁提灯的小童。那小童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声音古井无波:“主人英明。”“阿语你说说你,你怎么就不能多夸某两句呢?”声音渐渐远去,庭中一片寂静,只有一棵木芙蓉孑然独立,晚风拂过,纷纷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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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

    南国蕙京重阳大典上,南皇白宴遇刺身亡,刺客乃是随驾游城的九名年青小郎。

    消息一出,震动四野。

    紧接着,南国各州的藩王纷纷起兵争夺九五之位。一时间,南国上下乱作一团。就在这当口,于卓州棠鸿城失踪的留玉郡王白楠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被尚书令穆文斐扶持着登上了帝位。穆文斐又以强硬手腕将蕙京所有反对势力一一镇压,整个蕙京城俨然成了权力争夺的漩涡中心,上上下下,人人自危。北帝明盛派来五万大军支援白楠,短短一个月内,就将环伺蕙京的众多藩王一一击败,只除了白檀的大军,北国军队不敢妄动。

    就在明盛以为即将成功之时,北国以北阿柴虏重兵压境,大战一触即发。明盛得知消息,顿时懵了——阿柴虏一向小心行事,对待北国也一直是以臣僚自称,怎么突然就发兵了?不过明盛自大惯了,只当阿柴虏还是十年前那个全靠北国扶助才能勉强维持生存的弱小部族,丝毫不将其放在眼中。北国的朝臣自容律和聂云死后,就对明盛心灰意冷,是以国难当头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劝谏明盛,大家也都知道明盛的性格,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简直是他的真实写照,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不可能听进去劝告的昏君白白送命。

    北国,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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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檀的军队现在正驻扎在南国陪都抱朴城外,蕙京城中消息一字不落全被送到了白檀等人案头。这一日,白檀同成仁等人正在研究舆图,忽然接到报告说营外有一男子求见,年龄在三十左右,头戴竹笠看不清面貌,只觉此人随随便便负手而立就如同芝兰玉树一般,赏心悦目到了极点,自称是东楼月的故友。

    东楼月和林上雪对视一眼,笑道:“他来了。”

    “谷中风,字萧肃,京兆抱朴人,少有美姿仪。人谓见之‘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性洒然,与懋和东楼月交,甚笃。”

    ——《南国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一·隐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