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夜 知汝远来应有意
西林郡长宁县北有一座玉山,玉山半山腰曾经有一座气势磅礴的山庄——揽玉山庄。这座山庄的主人姓宫,以家传绝技“连珠箭”闻名江湖,与白马林氏“散花箭”并称双绝。但是十四年前山庄突遭变故,上下数百口人一夜暴毙,这里从此就没落了下来。 站在山庄门前,云阳感到十分震惊:虽然年久失修,但是眼前一片破败的揽玉山庄仍依稀可辨当年的繁华,上等青石砌成的台阶,朱漆斑驳的大门和覆满铜锈的门环无一不在诉说着山庄曾经的辉煌。越过院墙往里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檐角还未完全锈住的铜铃在微风吹拂下发出喑哑的轻响,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世事无常的感慨。 云阳还在打量的时候,朱成碧已经大步走了上去,抬手就撕毁了门上的封条,一剑砍断锈蚀的铁链和风化严重的铁锁,推开了山庄大门。门吱吱嘎嘎地响着,抖落满身灰尘,十四年来头一次被人推开。阳光跳跃着从门口蹦了进来,照亮了阴暗的院落。云阳不经意间瞥到了朱成碧的表情,顿时受到了惊吓:“朱先生,您、您不舒服么?脸色看上去好差啊!”朱成碧勉强笑了笑:“没事没事,只是想到了一点旧事,阿云不必担心。”云阳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追问,不过却没有漏掉迈进大门一瞬间朱成碧的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 淡云阁中人,大都有着自己难以对外人诉说的往事,所以他们互相之间交往真正是平淡如水,谁也不问谁的过去,谁也不干涉谁的未来,但是一旦朋友有难,那必然是两肋插刀,舍了命去也要帮助他的。所以淡云阁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非但不似其他杀手组织一般臭名昭著,反倒是人人称赞,抢着结交的对象。淡云阁在南皇搜捕下得以成功脱身,倒真的离不了这些年来与之交好的江湖人的帮助。如今,东楼夜夫妇正在北国白马郡,往年的今日,都是东楼夜不远千里前来祭拜揽玉山庄庄主宫岳,今年由于各种后续事务亟待处理,所以东楼夜就派了朱成碧和云阳来。云阳对这桩旧事知之甚少,朱成碧却不然。 也许东楼夜此举别有深意,毕竟在江湖之上使用弓箭作为武器的满打满算也不过那么几家,在宫家、林家相继覆灭之后,能排得上号的弓箭大家更是屈指可数,而朱成碧正是其一。世间有些事就是这么巧合,有的人想去的地方穷极一生都到不了,而有的地方有些人再也不堪回首,命运却偏偏开玩笑一般将他送了回去,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重新撕裂,鲜血淋漓。无人知晓,十四年前的宫家大郎,正是如今的朱成碧。人们只是对他的名字感到不解:看朱成碧,本是说人眼睛发花,辨不清颜色,怎么会有如此怪人将这个并不美好的词用作名字?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以箭法精妙而出名的。但如今想想这名字却也妥帖,当初要不是宫岳看错了龙耀此人,宫家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今年的揽玉山庄格外热闹,这不,朱成碧还未走进正厅,就听到右手边传来一个金玉相击一般清清朗朗的声音:“大郎别来无恙乎?”朱成碧手扶宝剑,转头看去。只见茂密的树丛中转出一人,身穿青灰棉袍,头戴黑纱帷帽,正是几日前他们刚好错过的说书人——青衣旧客。“敢问阁下何人?”朱成碧微微欠身,“阁下与朱某可曾见过?”说书人笑了:“宫大郎贵人多忘事。郎君可记十五年前,就在玉山脚下,郎君救了一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老丈?”“阁下想必认错人了吧?某姓朱,双名成碧,并非什么宫郎君。”“哦?是吗。老朽还以为只有宫郎君才会揭了大门上的封条,光明正大地走正门而入呢。”说书人捻了捻袖口,突然厉声呵斥道,“大胆贼子!揽玉山庄乃众位侠义之士埋骨之地,岂容尔擅闯?!” 云阳哼了一声:“那么老丈又是何许人也?我二人好歹还是走正门进来的,您呢?”“嘿,你这小郎君,说话还挺呛!有趣有趣!刀不错,来让老朽掌掌眼!”说罢,出手如电,探向云阳身后,云阳侧身一躲,眼前却不见了说书人的身影。正在疑惑时,背后突然一轻,他暗叫不好,连忙转身,果不其然,说书人正十分淡定地站在那里,仔仔细细赏看着他的刀,口中还不住地称赞。半晌,他才把刀抛给云阳,扭头问朱成碧:“你们为何而来?”“受人之托,前来祭拜揽玉山庄先庄主宫前辈。”朱成碧淡淡道。 “你当真不是揽玉山庄宫大郎?”说书人似是不死心,追问道。“宫谨已死,宫家已灭,老丈勿要再多言了!”朱成碧微微垂头,长发从肩头滑下,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如此甚好!!那就麻烦朱郎交出我揽玉山庄绝技‘连珠箭’的口诀吧!毕竟,自家的东西,还是在自家人手里来的放心,不是吗?”大门之外传来一个有些阴沉的声音。朱成碧和云阳对视一眼,同时看向门口。只见门外昂首阔步走进了一人,足踏千层底皂靴,身穿细麻缁衣,背后背一张柘木长弓,身长七尺有余,眉眼之间有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戾气,白白毁了一张原本十分英俊的面庞,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可头发却已经花白,显出几分老态。“你——”“阿云。”云阳听中年人那么一说,心头火起,正欲与之争辩,却被朱成碧止住了。朱成碧绕过云阳,走到中年人面前站定:“龙耀,久违了。”“郎君可还安好?”龙耀笑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朱成碧不动声色:“托你的福,不能更好了。这些年来,某苦心钻研,这‘连珠箭’倒是已臻大成。”龙耀的脸立刻黑了一半。“哦对了,想来这些年东躲西藏,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据说你可是在江湖上各大杀手组织的悬赏榜上挂了好些年呢,直到五年前悬赏失效,宫家的事不再像当年那么火,你才敢如此大胆地抛头露面,某说的不错吧?”朱成碧忽然笑了,然后就见龙耀另外半边脸也黑了。他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拔剑朝朱成碧刺来。 朱成碧哪里会给他机会伤到自己?当下甩掉包袱,抽出长弓接架相迎。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天昏地暗,龙耀知道朱成碧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流朱浣碧”,指的就是他出神入化的箭法,所以并不给他机会弯弓搭箭,死死地缠着他不放,使他一时有些施展不开。就在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说书人忽然开了腔:“都说是飞龙在天,殊不知亢龙有悔。只见他咆哮八方,都不见脚下无根。”朱成碧听在耳中,突然福至心灵,长弓虚晃一招,脚下一绊,佯装快要摔倒,龙耀暗道一声“好机会”,一剑劈下,却不料朱成碧不躲不闪,他心中正在奇怪,忽然感觉小腿一痛,长剑失了准头,被朱成碧抓住机会猛地向外一撩,剑便打着旋飞了出去,“锵”地一声插入墙中,剑柄还在兀自摇晃。 趁着龙耀愣神的空档,朱成碧迅速与他拉开了距离,从箭囊之中抽出一支三棱雁翎箭,一箭射出。龙耀有些狼狈地往左侧一闪,箭没有射中他的要害,却将他的右肩穿透,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咬牙道:“宫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身子一纵,越过了院墙,待朱成碧追出去时,他已经消失在茂林之中。
朱成碧回到大厅,云阳正在默默地擦拭着大厅正中供着的一列列牌位,而说书人则从包袱里取出了香烛贡品,毕恭毕敬地摆在长几上。朱成碧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十五年了,他还是回来了。走的时候,揽玉山庄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阿耶和阿娘老是趁他不注意在他包袱里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还为此发过好几次脾气,但是现在,他们和弟妹们都化成了一抔黄土,再也没有人来烦他,他却无比想念那时的生活。云阳擦完牌位一回头,就看到朱成碧杵在大厅中央发呆,遂开口唤道:“朱先生,朱先生?”好半天,朱成碧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事?”“牌位都擦好了,香烛供品也已经摆好,先生……要不要过来给宫前辈磕个头?” 没有回答云阳,朱成碧默默地走到长几前,撩袍跪倒:“阿耶,阿娘,不孝**谨,回来看二老了!”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伏地痛哭失声。云阳和说书人都有些不忍地将头转向一边,朱成碧这一哭足足哭了快一个时辰,仿佛把十五年来所有的眼泪都在今天一天流干了一样。哭到最后,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伏在那里犹如一只受伤的幼兽一般不停地抽搐着,看上去十分可怜。“十五年不愿回首,仿佛骨rou尚在;回首时痛彻肝胆,原来黄土掩埋。问天地,手足何在;恨日月,欲养不待。”说书人手指轻轻叩击着一旁的小案,咿咿呀呀地唱着,声调十分苍凉。 “大郎可要去看看令尊令堂的墓地?”说书人唱够了,抄起了双手,缓缓走到朱成碧身后,问道。云阳扶起了跪得双腿发软的朱成碧,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于是,说书人步履轻快地朝着山庄后头走去,云阳一路搀着朱成碧紧跟在后面。 山庄后园原来是个很大的演武场,后来宫家惨案发生后,县里将演武场拆了,作为了宫家直系亲属和内门弟子的墓地。这墓地显然很久没有人照料,坟头的草都长了快一人高,墓碑因为常年风吹雨打,连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最前面的一座最大的坟冢,自然就是宫家家主和其夫人也就是朱成碧父母的合葬墓。朱成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接过说书人递来的香,用手撮了一个小土堆,将香小心翼翼地插了上去,口中喃喃道:“阿耶,阿娘,儿回来了,儿再也不走了,就在家里守着你们,陪你们说话。再也不会嫌你们烦了,有多少东西都塞给儿吧,儿都收着,不扔。”说书人摇头叹息,伸手拉了拉云阳:“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他需要冷静,你随老朽过来,老朽有话要对你说。” “堪恨人心多窃窃,可怜草木满凄凄。 谁知揽玉旧楼阙,曾是江湖第一魁。” ——《过揽玉山庄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