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乱起伊人逝（六）
风声，水声，偶尔的鸟叫声，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不见，绕在巫老耳畔的只有那几个字，那短短的一句话，“你的爱那么脏，怎配爱他？”这句话啊，多么令人熟悉，多么令人深刻。 那年，那个他呵护了近百年的女子，那个说要和他一起隐居的女子，就在那个和今夜一般寒冷的晚上，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男子将弯刀轻轻放在他的肩头，第一次冲他吼，尽管过了一百多年，她的声音甚至她的神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她亦如此说:“你的爱那么脏，怎配爱我？”他的爱脏？ 青鸾气沉丹田，准备待巫老盛怒之时全力一击，她不知巫老的弱点为何，但，一个人在发怒时功力最盛，却也极易露出破绽，只要他发怒，她就有机会！未料巫老轻笑一声，看也未看她一眼，“若非你站在这儿，我会觉得这是在梦里，你知道吗？过了这么久，她竟连一个梦都不肯给我，你说，她是不是恨极了我？” 青鸾微愣，她未曾想那番言语竟没能触怒巫老，更未曾想巫老会第二次近乎温柔地低喃，甚至丢了“本尊”这个所谓尊贵的称号。 青鸾松了松早已握在手中的那根冰蚕丝，这是她从祁天山带下来的，本想在大婚之日交由若君装在九霄环佩上，没想到成了她此时唯一的武器。这冰蚕丝啊，曾把她同若君相连，如今只盼能救赎她二人。 青鸾闭了闭眼，脸上尽是坚毅之色，此时巫老性情大变，沉溺往事，正是大好时机，或许巫老并不是那么可恶，但他威胁到了若君，既如此，她便动不得这恻隐之心，若造成了什么罪过就让她去阴曹地府偿还吧！ 风起，青鸾已至空中，重重往地下跌去，巫老拂了拂袖，“本想放你一马，未曾想你如此不识好歹。” 有东西自手臂滑落，巫老抬起手，放在鼻尖，伸出舌头舔了舔，是血的味道，这些年他见过不少鲜血，见自己的血倒还是头一次，起码在她死后还是头一次。 青鸾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来，鲜红的液体自她口中涌出，染红了苍白的脸，巫老的功力果真不可估量，不过……伤他一臂也算值了，若君教过她的，那里，能废人手臂，冰蚕丝极细，极具韧力，是最好的穿xue之物，只要一击即中，谁也不能幸免。 若君……若君……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儿活下去啊，去看看江湖，看看外面的世界。 青鸾只觉身体越来越沉，摔在地上一定很疼，还记得小时候自床榻上摔下来疼得她哭了好几个时辰，嗓子都哑了。 “眼睛闭的那般紧作甚？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废了本尊一臂，竟想如此痛快地死去，你可真是傻得可爱！” 巫老一把抓住青鸾的肩，手一转，青鸾闷哼一声，只觉天旋地转，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自右肩疯狂流失，想要伸手去摸，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你废本尊一臂，本尊便用你的来补偿！”巫老将血淋淋的一臂自高空扔下，谷中一片碧绿涌动，那手臂瞬间只剩了纤细白森的骨头。“女人不都怕疼吗？你竟还不出声？” 青鸾动了动唇，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很想喊出声，但连呼吸的力气好像也快没了。巫老见青鸾眼未睁，口未开，挑了挑眉，又闻得微弱的呼吸声，冷哼一声，松了抓着青鸾的手，一掌拍在青鸾下坠的身体上。 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身体明明重的不像话却仿佛飘在虚空。青鸾不明白，她清楚地感觉自己摔到了地上，却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明明已经累到极致闭着眼睛也无法入眠。这种感觉真的好矛盾，从未有过的轻松和从未有过的疲累一齐向她涌来，好像有狼已经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将她吞下去，最后连骨头也不留下。 巫老见青鸾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中露出悲痛之色，有了这么些碧落花陪葬，你倒是死得值了。有碧潮涌向青鸾，巫老拧眉，轻轻落在地上，那些碧绿小蛇迅速散去，瞬间于地面消失，仿佛先前那碧潮只是人的幻觉。“这么好的一具身子倒是有些可惜了。” 青鸾脑中十分混乱，父皇，母后，皇兄，飞鸾殿，琼花树，祁天山……曾听宫中老姑姑说过，人在将死之时会见到此生所见之人，所见之物，看来这话是真的，她快死了…… 快死了，怎么办？若君……若君……她好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怎么办？她怎么都忘了若君呢？那个弄坏她九霄环佩的男子，那个教她习武的男子，那个喜欢说“我堂堂七尺男儿”的男子，那个躲在琼花树上的男子，那个她本要托付一生的男子…… 为什么她记得那么多人独独忘了他的样子，为什么？忘了他的样子她怎么在奈何桥上等他？怎么在来世找到他？不行！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再见他一次，要好好记住他！ 巫老一把提起青鸾，腾空而起。 青鸾忽然有了那么一丝清醒，巫老还在，他还要对她如何？难道要将她挫骨扬灰他才甘心吗？ 桦镇，若君翻身下马，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终于到了！青鸾，等我。 巫溪之地呈盆形，若君在巫族生活多年，虽对巫溪说不上了如指掌但基本的守卫分布所在还是清楚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巫溪以他的修为极难。要悄无声息地进入巫溪探查，只能从一个地方潜进去，那里是巫溪唯一一个没有守卫的地方，但，从未有人敢自那里过，只因那里不仅是巫族禁地更有着未知的天然危险，那里就是——黄泉水涧！ 青鸾觉巫老停了下来，周围好像有人唤了声巫老，巫老未应声，往前而行，似是进了内室，再无风声。 没了风声的遮掩，再微弱的呼吸声都会变得极大，青鸾屏住呼吸，想要知道巫老带着她的“尸体”到了哪里，想要作甚。 片刻，青鸾觉身体着地，有人围了上来，“竟是一个女人！巫，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还不记得唤本尊巫老，看来还得多关你些日子。至于这个女人，许久未见老友，就当是本尊带给你的礼物。” “礼物？你的礼物不是毒药怕也差不远。” 巫老瞥了一眼地上的青鸾，转身离去，“只要你安分些，好好儿做事，本尊是不会送毒药给你的。” 过了许久，除了众多的呼吸声青鸾再未闻得他声。 “谷主，你看这女子该如何……”“扔出去” “可巫老他……” “他此时恐怕已经回到神殿了，你将这女子带至黄泉水涧自有东西帮我们毁尸灭迹。” 青鸾只觉心头一震，似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中涌出来，那东西可能是整个巫族的秘密！身体渐渐疼起来，疼痛与心中所想交织，越发搅得她头疼欲裂，是什么秘密呢？这里的人似乎与巫老关系非同一般，却又被巫老关着为他做什么事情，这事情定是十分隐秘，至关重要的。 还不等她理清思路又听得那男子道：“一百年前，他引诱我们至此，让我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他送来一个女子，我们可是从未用过女子做引子，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那我现在就将她扔到黄泉水涧去。” 青鸾有些着急，转而又归于平静，巫老错认为她已死，必不会再盯着她，等那人带她出了此地，她便想办法逃出去，将情况告知若君。 若君隐在树上，仔细查看这黄泉水涧，世人都说黄泉水涧凶险，那未知的危险到底是什么呢？谷中除了那黄泉水和碧落花好像再无其他特别之物。忽的若君神色一变，那一片绿的地上有一白色物体甚是刺眼。 思虑片刻，飞身而起，落于谷中，方才看清那白色物体是一人的手臂骨，极为纤细，该是女子的。想到此，若君心头一紧，女子的手臂，难道是…… 忽的一阵悉锁声使得若君瞬间清明，环视四周见得无数碧色小蛇向他涌来，若君见此冷静至极，抽出软剑便斩断数条，一把抓住那骨头腾空而起，回到树上，开始细细端详那骨头。 这一看，竟让他身子发抖，险些一头栽下树去！那骨头上分明还挽着一根丝线，那丝线他极为熟悉，那是他送给青鸾的冰蚕丝！青鸾她，到底是没有等到他来吗？ 若君只觉心中涌上一股气，那团气盘在他胸口散不去，出不来，裹得他的心很疼很疼。眼睛很干，干得发酸，她明明还要等着他娶她，又怎么会死？怎么可能会死？ 若君将冰蚕丝轻轻收在怀中，又将那骨头别在腰间，握着软剑，站起身来，青鸾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她病了那么多年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阎王爷一直都不肯收她如今又怎会带她走？青鸾一定还在这里，他一定能够找到她！ 若君提气，正待飞身下去，忽而见得离他百步之远的黄泉水旁站着一人，先前他查看周边情况时并未发现那处有人，看来那人才来不久。天色昏暗，又无月光，若非天渐亮根本看不清那处有人。 若君就着周边的树，缓缓逼近那人，越近心越紧，那是……巫老！是侮辱他的巫老！是抓了青鸾的巫老！ 若君只觉心口的那团气化为烈火，就要让他化为灰烬，恨极了的人就在眼前他怎能忍着藏着？况且，青鸾定是受了重伤，与其在此处大海捞针增加她的危险还不如直接问巫老！ 深知巫老之危险，若君提起全部功力，猎鹰般扑向巫老！尚未近其身，手中软剑已断成三截再不能用，绕是若君甚至巫老的恐怖也禁不住心中大骇。 剑虽断，若君却并了收攻势，扔了断剑，变为掌势向巫老袭去，却于离得巫老一步之远处再不能进。 “本尊可是等了你好久”巫老回身大量着若君，目光在若君腰间的白骨上停留了片刻，“你可真是爱她，不过一根骨头都让你如此不舍。” “她在哪里？”若君平了内息，紧盯着巫老。 “三年了，你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冲！”巫老拂了拂袖接着道：“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她死了，你连她的尸体都不可能见到。” 若君瞳孔紧缩，握紧了拳头，额上青筋直跳，“你说，她死了？！” 巫老只含笑看着若君，如同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童。若君只觉浑身都要裂开，再也忍不住，强运乱窜的真气再次攻向巫老。 “连武器都没了，可真是不自量力！”巫老一手接了若君一掌，将若君震得吐出一口血来。 见巫老站在原地步子都未曾挪动便将他全力一掌化解，若君心底涌起一阵无力感，这无力感是在巫老将他囚禁在密室时都未曾有过的。 若君禁不住抚上背后的那把刀，想起大哥的话来：这琉璃月万万不可出鞘，切记！切记！青鸾不知踪迹，手臂却断在了此处，而巫老恰好也在此处，大哥，如今这等情形琉璃月怕是由不得我不出鞘了。 若君正要拔出琉璃月忽而神色一变，巫老亦是挑眉，未等若君有所动作已经飞身一掌拍向十步远处一棵大树。若君立即飞身上去，见得一人自树后倒下，气绝身亡。抬眼见得巫老站在树旁，正要攻上去那树却倒向他，只得闪身避开。 “他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连我送的东西也敢扔。” 听得此言，若君回头，见得那树桩旁躺着一女子，那女子正是他心心念念多日，寻寻觅觅许久的人哪，如今，她就在他眼前，她满身鲜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的右臂果真不在了，巫老废了她的右臂么？她怎么受得住的？那么痛她怎么受得住的？ 青鸾躺在地上，稳着自己的呼吸，连老天也在帮她，将若君带到了她的面前，她真的坚持不住了，巫老那最后一掌已震断了她全身经脉，这么久了，怕是血也快流干了吧。 若君飞身而起，对面的巫老却比他更快一步，一把提起青鸾，往后跃了一丈之远，若君见此，心中焦急不已，拔出琉璃月，提气追上去，怎料，那琉璃月拔出了半截便再也出不来，甚至不断往刀鞘缩回去！ 若君想要松手却怎么也松不开，只得落地运功，想要将琉璃月自刀鞘震出，不料这一运功，那琉璃月光芒大作，竟将整个黄泉水涧照得通亮，谷中的碧落花尽数开放，比月圆时分开的更要盛几分。 若君却无心观察旁事，一心只想将琉璃月拔出来，追上巫老，救回青鸾。而巫老本是提着青鸾似笑非笑的看着若君，见得此光脸色大变，又见得碧落花开放脸色瞬间苍白，眼中神色极其复杂，欣喜，悔恨，期待…… 青鸾闭着双眼，不知发生何事，却已觉巫老气息大变，而若君竟气息渐无，等了片刻，只觉巫老抓着她的手越来越松，冰冷的气息越来越小，而未闻若君之声，心中大急，顾不得许多，睁开眼，用尽全身气力挣开巫老，想要飞向被光芒笼罩的若君却猛然醒悟自己已经是经脉寸断，功力全无了。 青鸾大汗淋漓，转头看向身边的巫老，见他依旧痴痴地看着那乳白的光芒，神情恍惚，松了口气，手脚并用，艰难的朝若君所在之处挪动着。 稍时，那光芒尽数褪去，只剩若君瘫软在地上，巫老回神，盯着地上挪动的青鸾看了片刻方才迈着步子朝她慢慢走过去。 若君只觉拔刀那一下已经花光了他一生的力气，支撑着起身，大口喘气，猛的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又听得巫老道：“你将琉璃月给本尊，本尊把青鸾还给你。” 这话让若君彻底清醒，看向巫老，便见得艰难挪动着身体的青鸾，她还活着，活着便好，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她的，可是，琉璃月是若家家传之物，更是隐藏着巨大秘密，极其贵重，怎能交给巫老？ （好吧，我也没想到快五千字还不能把所有的写完，只能另起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