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已尽,风雨逼人一世来
问归阁内。 轻舞慢销的鎏金纹烛泪千行,将如水的落寞与空寂放大。一个黑影轻轻闪进阁内,只影行单的摇曳烛舞被打断,瞬间漆黑一片。 “相爷,那个女人……” “留着她,日后必然有用。” “是。”夜桓沉吟片刻,问道,“这园内的桃萦花还似往日那般美艳不可方物,是否可以不用……” “不用毁掉?你可知花无百日红的道理。” “属下……” “夜桓,甚麽时候轮到你来揣摩本相的意思?” “属下不敢。” “美好的东西都是致命的。区区桃萦……”苏子期将手中的桃萦花慢慢碾碎,“更不可能成为本相的软肋。” “宜州县孟家一案,你似乎没有如实报告。” 夜桓猛地一滞,旋即又面无表情地答道:“此事,与月榕小姐有关……” 哦?与柳将军府有关…… 浣玉轩前院的水榭廊亭内。 “为何一人独饮千盅?” “槿姨,这夜太凉薄,如何成眠……”李永慕向槿姨点头示礼,示意她过来坐。 “我可没你这麽悠闲啊,诗情画意来着!夜鸢那丫头实在令我头疼,如今定是在外避着风头,等风平浪静过了今夜,待她回来,我定是要让她好看!” 每每提起夜鸢,李永慕总是无奈又开怀,爽朗地笑了出来,竟也解忧:“槿姨你这脾气还似以往,未有变改啊!依在下看,夜鸢便是你的克星了!不,说起克星,兴许还有一个天天企图逃出去的人……” 想起前日里被夜鸢掳回来的孟芸珂,待人相处之上并不似刻意装出来的样子,几次三番妄图逃出浣玉轩,好像……真的有甚麽重要的事急着去办。 自然,这也只是表面所看到的, “你是说——孟芸珂?” 李永慕一杯浊酒下肚,以示默认。 “这丫头确实来路蹊跷,我已拜托言用查探,不日便有消息。”槿姨打了个呵欠,困意涌上心头,“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不求顺应人心,但求平平安安。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李永慕举盅回应,槿姨正要离开,忽而想到甚麽似的,停下了脚步,心疼地看向李永慕,语气柔婉地叹道:“永慕,你又何苦呢?痴痴眷守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今生今世都荒废了,你到底望着那盏灯又过了多少年……” 轻轻举起酒盅,又是一杯浊酒下肚,辛甜苦涩百转千回地透彻,兀自吟哦着:“初九……初九……初酒……” 浣玉轩外胧月楼屋顶檐外,几抹黑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少将军,果然如你所料,苏相此番夜里出行,到的是浣玉轩,而且,随身带着‘罗网’。” “天罗地网。”洛君逸眉目硬朗,目光深邃地望向茫茫遂夜,“仔细盯紧浣玉轩!” “是!”几抹黑影瞬然消失,似从未出现过。夜,越发地静谧诡异,掺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久未弥散。 一夜好眠,窗外太阳照得屋内透亮时,芸珂眼睛半睁不睁,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红日高挂,春日迟迟!” 窗外传来一个活泼俏皮的女子声音:“小姐!甚麽痴痴啊?” “珞瑾,不是痴痴,是迟迟!”芸珂一边将珞瑾放在桌上的衣服穿上,一边回答道,“‘春日迟迟’呢,出自《诗经》,预示着春天的到来让人期待,同时啊,也表达了女子对春天美好的思慕。” “唔……好像有一点懂了……春日痴痴,春日痴痴……嘿嘿,果然还是小姐厉害!”珞瑾举着扫帚走进房来,水灵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思考着问题。 “对了,珞瑾,你不是去李永慕那里打扫了麽?怎麽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说了……”珞瑾哀怨地放下手中的扫帚,拿过杯子倒起茶来,一大口喝下去还没来得及喘气。 芸珂正在梳理发髻,发现珞瑾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禁疑惑地转过头去看着她,“珞瑾,谁又得罪你了?” “呜呜……小姐你是不知道,我起了个大早去给永慕哥哥打扫房间,心里那个得意啊!结果去的时候,发现永慕哥哥正和岫烟jiejie下棋来着,心里可酸了……我就扫啊扫,扫啊扫,发现永慕哥哥没有理我,后来,槿姨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就让我叫小姐你去一趟前院大厅,有甚麽事来着!” “好的,我马上就去。倒是你啊,傻珞瑾……” “别管我!呜呜……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静!不就是下棋麽!我也能学会!” 面对珞瑾,芸珂真是又哭又笑没有办法。把床铺整理好后,芸珂便出了房门,向前院大厅去了。 经过花园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远远望着通向后院的那条侧廊。 仅一个晚上,满园的桃萦花都不见了?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真的就像做了一场梦。 可是,如果真的是梦,那为甚麽心里会有一丝的不情愿,竟然宁愿这一切是真的…… “你只有一个选择,做本相的棋子。”又是这句话,不温不冷的语气让人讨厌,可是,心里却有些许不明意味的期待呢…… 发现自己有一瞬间的晃神,芸珂赶紧深吸了口气,使劲拍了拍脸蛋:“好了,孟芸珂,想甚麽呢!别傻了别傻了!别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强捂住脸转身打算走,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望向那条侧廊。 以后……还会见到他麽…… 浣玉轩前院大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芸珂远远地就听到前院传来凄婉的唱乐声,抑郁婉转,娓娓道来,十分动听,禁不住听得入了迷。 迎面走过来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正小声议论着甚麽。 “太可惜了……” “是啊是啊,莫不是萍君jiejie的脚扭伤了,一会儿定是要表演《凤凰曲》的呀!我都期待好久了呢!” “听老一辈的姑姑们说啊,这《凤凰曲》可是当初咱浣玉轩镇店的宝曲呢!太可惜了!多想亲眼看看是甚麽样倾世的舞姿呀?” “翠拂,你不知道吧……”见着芸珂走来,两个丫头悄悄压低了声音。 看着她们走远,方才听她们说起甚麽《凤凰曲》,芸珂心中也来了兴趣,打算有时间向槿姨打探打探。 正要步入大厅,便听到槿姨的声音传来—— “我说姑奶奶啊,这好好的红绸绫缎舞怎的硬生生被你们跳成这样了!怎麽着,大半个月没吃饭不是!槿姨我亏待了你们不成!” “还有你,你,你,你们三个!刚刚怎麽唱的!竟然没有一个音是准的!给我重新再来!”
“岫烟啊——你怎的今日也跟着她们犯糊涂啊!” “这都几时了?怎麽李永慕李大才子还没来麽?没了他抚琴可不行啊!赶紧叫人去催催啊!笑婉!笑婉!哪去了,死丫头!都跟林夜鸢那死丫头学的,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都给我好好排练!早晚得被你们给气死……诶哟,渴死我了……” 芸珂暗自偷笑,缓缓走进大厅,替槿姨倒了一杯茶,毕恭毕敬地端到槿姨的手里。 “总算有一个让我省心……是你啊!”槿姨从繁忙中好不容易注意到了芸珂,轻轻抬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我听珞瑾说,是槿姨您让我到大厅来,不知有甚麽吩咐。” 槿姨徐徐将茶杯又放回芸珂的手中,“吩咐倒谈不上,不过我找你来呢,确实是有重要的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 芸珂更加疑惑了,静静地等待着槿姨接下来的话。 槿姨望望四周,大家正忙着排练,于是拉过芸珂,向茶座的方向走去。 “不知初来长安城……芸珂姑娘在浣玉轩住得可还满意?” 芸珂姑娘?槿姨一般都只叫自己“孟丫头”,如今这般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芸珂、珞瑾二人能在偌大的长安城有一处栖身之地,全凭槿姨厚待了,哪里还敢妄谈满意否?” “好,够爽快,那我槿姨待你也还不差。即是如此,我只想问,这当朝权臣苏子期苏相,如此威名赫赫的人物,与你,究竟是甚麽关系?” 芸珂当即愣住,方才好不容易把心中一团胡思乱想统统抛掉,如今又被槿姨当面问起,不由得想起昨晚在问归阁发生的事—— 你只有一个选择,做本相的棋子。 双颊立马飞上两坨红云,似涂抹了腮红般醉人。“我,我,我和他,苏,子,不不,苏相没有任何关系!” 未注意到芸珂异样的反应,槿姨自顾自地说道:“我就奇了个怪了,这天人一般的人物,今个大早居然派人来浣玉轩特意叮嘱我要好生对待你,不可怠慢了你……” 芸珂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槿姨依旧自顾自地思忖着,“难不成今后我还得把你当活菩萨一样供起来?可是这苏相的命令难违……” 大厅舞台的后场处。 一位身着金丝镶娟羽华服,面带琉璃金纹面具,身姿活泼灵巧的女子,悄悄地从院子里溜进舞台后场。 “萍君jiejie!是萍君jiejie麽?”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子走近,舞姬们激动万分。 “唔……萍君啊?嗯嗯嗯,对的对的!你们不是要跳《凤凰曲》麽?” “姐妹们,太好了!既然萍君jiejie来了,那大家准备一下,上场。” 大厅内突然安静下来。 有一戴着面具的曼妙女子,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如水的精灵般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乐声清泠于耳畔,手中折扇如妙笔如丝弦,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真可谓是“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观者无不静心赏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