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谓英雄不问出身
她忍不住开口,催促母亲快继续给她讲。 谢氏也不再故意调她胃口,又开口道:“谁又知道,你祖母竟告诉王老爷子,这事情因她而起,就她来解决。然后……她竟然收拾了东西随那个内官去了京城。王老爷子虽然满心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只好派了人随她一起上京。之后发生了什么,除了老爷子和你祖母,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后来你祖母回来后,说了句没事了,就回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起身,两个月后,嫁到了陆家。” “而太子,则于半年后娶了早就定下的太子妃……就是当今的皇后郑氏,她是你祖母的亲表妹。” 陆滨柔虽然听得颇有些激动,不过还是没有忽略心中的疑惑,问道:“母亲请原谅柔柔非议长辈之罪,这个事我有些不明白,祖母救下太子后,就算当时不知道,之后应该也是知道他的身份罢,祖母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呢?总不能真是……私情罢……还有,祖母为什么没有嫁给太子,而是嫁给祖父了呢,皇命不可违,祖母上京发生了什么事呢?” 谢氏听完后,沉默了一会,方道:“你年纪太小,距离那时时日已远,又是长在北方,不了解当年的事情。当年的叛军根本不是和后来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那三年江南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朝廷一直不许人太过议论,其实那时,江南屠村甚至屠城事件都有发生,江南好些地方都生灵涂炭,人人自危。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当时一片悲凉,一直到近些年才慢慢缓过来。” “你祖母救下太子时已是反叛末期,但叛军在江南积威仍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谁也不知道最终的胜利者是谁。要是太子流落出宫,藏在王家的事情被叛军知道,王家能不能抗住压力保住他,还真是个不确定的事——毕竟是家大业大的百年家族,又处在虎视眈眈的叛军眼皮子底下,王家的当家人必须为家族上百人的安危考虑。这是其一;” “再者,就算王老爷子知道了决定站在皇帝那边保住太子,那也是拿整个家族做赌注,你祖母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宁愿冒着名声被毁的危险,也自己背了下来。” 陆滨柔听到这里只觉得心中悲凉,一个家族安危的重担,祖母当时一个十几岁的稚弱女子却选择全然承担。藏起来太子的惊惧、担忧,后来听到不堪流言的愤怒,被家人误会冤枉的委屈悲凉,长辈要对她家法处置的恐惧…… 那些日子,也不知道祖母是怎么扛过来的。 她不禁喃喃自语:“祖母这样……她后来后悔么?” 谢氏长叹,低声道:“不知道,她没说过,谁也不知道。可是这也是没办法……当年救太子的事,换了是我,可能也会做出和你祖母一样的选择。江南世家教女儿,三从四德贞静贤淑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还是以家族亲人为重。” “但旁人比不了你祖母,换了我,可能在流言四起长辈震怒时,会选择一死,保全自己和家族的清白名声。或者,在皇帝密旨下了之后,会屈服,嫁给太子,毕竟这样的话流言终会平歇,天家的媳妇,又有几个敢随意议论的!何况许给你祖母的虽然是侧妃之位,但凭王家的门第,进宫后定然受不了委屈。甚至日后太子登了基,说不定就封了皇后——这是皇帝和太子给你祖母的补偿。” “可是,如果你祖母真选择了其中一条道路,这后面夫妻和睦,子孙孝顺的一切,后半辈子坦荡安宁的福气,就都没有了。所以说你祖母,是个少见的有远见,有勇气,并且磊落的女子,敢作敢当。” 陆滨柔拜别母亲回房后,仍然处于神游天外的状态。新月和沐阳应该也看出来她不对劲了,话语中颇是多了几分小心。 陆滨柔反应上来,在心中暗笑,果然是新来的,摸不清楚她性子。要是素衣,看到她这幅样子,怕早就笑话起她来。 要说威远侯夫人谢氏,对女儿最不满意的地方,不是她表里不一,看似端庄内里却有些叛逆的性子,也不是她不擅女红才艺也一般,而是她心里,似乎天生没有什么尊卑之分的观念。 比如她对待丫鬟,不只是表面上的体恤,而是内心里真正把她们,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谢氏不是坏人,她对待仆人也算是极好的了,可是她实在不理解,女儿这样的心思是怎么形成的。 她为这个事情很是头疼,要是柔儿是个男子,这般心胸或许是个好事。可是她是女儿身,又是这样的出身,以后注定是要嫁到深宅后院做主母的。这样的思想,如何能拿捏地住那些刁仆。 素衣是谢氏亲自为柔儿选的贴身丫鬟,看重的就是她老实懂礼,人又细心,岁数也比柔儿大些,不至于柔儿和她玩闹成一团。 但她私下冷眼看着,即使是这是样的人,在柔儿的小院内,也比原来自在放肆了不少。 谢氏也试过让女儿看她处置仆人,奈何陆家规矩定的太好,多年来没什么大事,底下人也就是些小手段,即使她有心处罚得重些,也不好太过。 记得还不到九岁的陆滨柔,当时在旁边看着也没说什么,只是私下,对母亲颇有些不赞成地说道:“您原本是个公正的人,今日的惩罚却是有些不合适。虽说不合理的规矩应该打破,但我瞧着,原本的赏罚是很公正的,您这么私自加重很是不恰当。您不能因为他们不如您权利大,就滥用权力,您这般不守规矩,他们总会有样学样,阳奉阴违的。” 谢氏被她小大人般一脸严肃的模样,弄得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好笑。 她板起脸训斥女儿道:“母亲是当家主母,处罚下人本就是主母的权利。母亲就是想让你看明白,别说是今日这小小的处罚,就是把他们发卖了,这也是母亲的自由和权利。还有你,哪里学来的这样跟母亲说话,平日教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陆滨柔小胸膛一挺,道:“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只是家境悲惨了些,才被卖到人家家里做奴仆。那也是拿钱做活,本就不该被人看不起。但是这世上的规矩讲究出身和尊卑,柔儿也明白,柔儿也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改变这些,但是柔儿觉得,至少做人家的主子应该心里有个标准,奖罚分明,这样办事的人也才能尽心。” “至于柔儿对您的顶撞……祖母和母亲都教导过柔儿,遇到事情心里要有自己的决断,柔儿觉得母亲是可以说心里话的人,才对您说出心里的想法的。” 谢氏心里一震,觉得女儿这想法虽然离经叛道了些,但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还好柔儿还知道点审时度势的道理,看她选择私下跟自己说这些,就知道了。 她心里疑惑又无奈,女儿怎么有了这种想法的,原来一直认为她是小孩子,不愿让她接触那些光明背后的事情。什么时候,女儿居然知道了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改变现实这样的事情,还居然有了天下平等的观念! 其实要说原因嘛……就算谢氏算是个很尽责的母亲,从小就不曾放松对陆滨柔礼仪规矩的教导,可是在京城时,她不能阻止王老夫人亲近这个唯一的孙女(当然她也乐见其成);到了边城,也阻止不了没怎么和孩子亲近过的丈夫,把六七岁的陆滨柔当个稀奇玩意似得天天捆在身边。 于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陆老夫人因为早年一些事情形成的主仆一家的观念,已经深深影响到了陆滨柔。而后来,陆滨柔被父亲和那些军中之人带的,更是深化到了英雄不问出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天下大同的境界了。 威远侯夫人要怪,就怪她自己吧,把一个性格在成型时期的孩子,扔给了这样一群与时下权贵圈格格不入的人。而自己偏偏还老觉得女儿还小,不重视对”思想”的教育…… 也因为这种种原因,陆滨柔一向不愿意接受太多丫鬟伺候。 边城本就不比中原等级森严,人们不太关注这种事。而且威远侯的军队,本就是以将军小兵都一视同仁,同甘共苦为人称许。大家见连陆家正经嫡出姑娘都如此简朴,身边只有一两个贴身丫鬟,更是对陆家赞不绝口。 谢氏被这么一捧,心花怒放,本就拗不过女儿,如此一来,更是随女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