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江河万古流在线阅读 - 第六章 第八节

第六章 第八节

    老万匡算出铁皮柜可能出事的时间段也太长了,那么,如何才能找出铁皮柜翻倒的原因呢?是天灾还是人为?若是前者则无须多虑,只怕是……林秉康不敢让自己的脑子往下想,他只能寄希望在天灾上,便胡乱地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溪水夹带的树木或其它重物撞击‘顺远’后,使铁皮柜连带受震而翻倒?”

    “绝无可能!”老万不加思索地回答,他这斩钉截铁的四个字似给林秉康浇上一身冷水,而且老万还有话说:“‘顺远’撞滩,它都没倒,被溪水晃荡几下却倒了,这能让人相信吗?况且船用铁皮柜的后两侧配有一对合叶,安放时要用镙丝把柜子和舱壁固定住,所以,轻微的碰撞别说是翻倒,它连动都不会……”“翻倒就翻倒,可怎么连铜锁都被砸断了。”蔡仔的心思只在那只金灿灿的铜锁上。

    “锁头真断啦,”事态的真相似乎正朝着林秉康担心的方面表露出来,但他仍心存侥幸:“柜门没被打开嘛?”“双门敞开,”老万直言相告:“‘顺远’船长离船前,曾当着我和‘佬拿’、大俥的面,用钥匙开了柜门。他把装有票据和钱款的铁匣子带走,留下的是客船专用的录事簿、印鉴和一盒印泥,这几样东西都放在一个没有盖子的小木盒上。他整理完,锁上铜锁,带走钥匙。”

    “留在柜子里的东西都在吗?”林秉康急切地问道。“除了录事簿,其它都在。”老万据实回答。“只要印鉴有在,就好啦。录事簿丢失,船长还可以到调度室领本新的。最可惜的是那把铜锁,锁头都断了,肯定焊不住。”蔡仔显然还不懂得被锁在铁皮柜里的东西要比铜锁来得贵重,所以,他说来说去又回到铜锁上。

    固定在舱壁的铁皮柜莫名翻倒,加上锁头被砸断,记载“顺远”当天从延津开航到撞滩前经过各站点上落船人客数目的录事簿失落,这些已然不是天灾所至,林秉康只得由头开始查排往来的人员:“老万,从昨天我离船接完电话,叫你到船上请副站长仨人上搂,之后又有哪些人走近过‘顺远’?”

    “这时段众人正忙着料理妹子的丧事,当中有‘拾仔姆’俩公婆、蔡仔与他娘、我‘厝俚’,还有从庄里来帮忙的四个‘女界(方言:女人或妇女)’,再就是俩位裁缝、神汉和抬棺的八名脚夫。”老万先是逐个点数,继而谈及他们的行踪:“晌午前他们都围在妹子四周忙碌,哪有闲暇往外跑,加上那阵子蔡仔到处嚷嚷,说是见到随溪水漂来的尸首被‘顺远’的锚链扯住,吓得大伙连内急都不敢去溪边的茅厕……”“这能怨我吗?往年你有见到都会把他们拖上岸……”蔡仔听老万把自己扯及漂尸,赶忙插话顶回去。“谁怨你呢,去年做溪水的时候,你刚来跟我守道头,见到上溪顺流下来溺死的尸首,躲都来不及,还好意思叫我去把他们拖上岸。虽说这等事原该归仵作管,可这荒山野岭只有咱俩,你跑了,我也只好壮着胆把冲到斜坡道或是卡在溪边茅厕立柱边的漂尸拖到高坡,待溪水退后让上溪来人认领,无主的找几块薄木板装上往山野处给埋了,也算做了件善事。”“你昨天若把那些个办了,就当好事做到底,免得我等男男女女解手都往坡后树丛……”

    “蔡仔,你别打岔啦,让你师傅言归正传吧。”林秉不想让蔡仔扯远了,他还等着听老万往正题上讲。

    “接着是妹子出殡,除了神汉、蔡仔和我送棺柩往仙姑庵去外,余下的数人由‘拾仔姆’领头在‘灶前(方言:厨房)’……”“都忙着料理当午的饭菜,谁有闲情跑去溪边会漂尸。”“拾仔姆”一手端着碗米汤一手捧着盆咸菜边走来边说道,她丈夫从旁挪来张小桌子,“拾仔姆”顺势放下手中的碗碟,接着说:“况且,神汉一来这儿就交待,今日在场的人都不得靠近溪边的漂尸,更不能照蔡仔刚才所说,要老万去拖个把上来。神汉已经讲白了,妹子是外乡人,伊的形骸尚存,魂魄未散,如果真的再拉来个把搭成一对,这栋楼可成了她俩的新房,到时候看你蔡仔和老万如何安生。”“我怎么没听到,不会是你编来吓唬我俩?”“神汉刚来的时候,老万忙着找棺木去了,你陪老板和那仨外人往西坡顶……”

    “原来都说是人客,咋又成了外人?”蔡仔似有疑惑,老万一语道破:“住在甲长家后屋的哥仨算是外人。”

    “客人也好,外人也罢,总不会见到他们一齐去过‘顺远’吧。”林秉康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

    “见到啦,”“拾仔姆”刚丢出这三个字,见林秉康从小桌子上端起那碗米汤,转而阻止道:“再等会儿喝,别看米汤上不冒热气,它底下可烫着呢,我是舀两斤米用慢火熬了快一个时辰才有这样稠,你看上面都结成厚厚一层膜了。晓得饿,想吃东西,这病算是好了一大半,嘴馋无味,先嚼两片‘大头菜(方言:咸菜)解解馋……’

    “你到底见到什么呢?难不成撞见鬼啦,东一句西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老万这话刚甩出,“拾仔姆”立马回应道:“大白天的,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又不往溪边跑,想见鬼都撞不到。看你急成这样,那就直说啦,昨天当午我端菜到一楼饭厅,老板叫我到楼下请那三个人客上楼,我在楼下各处找个遍,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心想会不会是困了,躲到二楼房里打个盹。我又跑到二楼,几间房门都开着,里边空无一人。按说这大白天哥仨不会这么快就被妹子迷去,我站在走廊正纳闷呢,随意往窗外望去,只见他仨匆匆忙忙从搭在船边的跳板跑下……”

    “没看走眼,真是那哥仨?”老万迫不及待地问道。“千真万确,就那哥仨正从搭在船边的跳板……”“手上可有拿着什么东西?”老万紧追不舍。“只想叫他们吃饭去,那会去在意拿没拿东西。就算有拿了什么宝贝,我离得那么远,看也看不清。”

    “没看见,还讲满箩筐的闲话。”老公嫌老婆罗嗦,可他“厝俚”接着讲出的话却令在场的四条汉子瞠目结舌:“二楼是离得远点,可我还得下楼请他们就席,不能让老板久等。所以,我急忙回到楼底,恰遇这哥仨也到了楼梯口,这下面对面相逢,看得是一清二楚:省城来的人客,有一位两手空空,另一位手上提着拍相片的皮匣子,溪口的那个‘阴俚货(方言:也指狡诈之徒)’左上臂夹着他日夜带在身边的那个装钱的黑皮包,右手捏着本皮是暗红色的簿册……”

    “看、看清楚了?”老万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虽然他不清楚“顺远”出事后,这本暗红色的录事簿还有啥用处,但若是在上坪道头失窃,那么,他轻则将会丢了饭碗,重则说不定还要被套上“监守自盗”的罪名进局子吃官司。所以,“拾仔姆”所见只要能证实记事簿确是被副站长拿走,自己才能摆脱因值守不严而导致财物丢失或则监守自盗的嫌疑。

    “看得是一清二楚,就本簿册,它算什么宝贝,也能把你吓得丢魂落魄,拿给‘捏样哥(方言:泛指男女娃)’拭‘菊香乜(方言:单指人的屁股)’还嫌太硬……”“谁吃了豹子胆,敢拿船长铁皮柜里的官家公文簿给‘捏样哥’拭‘菊香乜’!”未等老万缓过神来,“拾仔姆”丈夫先替他维护起官家公文簿的权威性。“说得对,没见过哪户人家‘捏样哥’拉屎,有拭‘菊香乜’,家里的狗狗闻到香味,伸着舌头冲过来舔都来不及……”蔡仔跟着帮腔,“拾仔姆”却固执己见:“要不就是他见你等进茅厕都取了根插在门边上的竹篾,他怕刮破皮,就自个儿留着内急时……”“你今天到底搭错了哪根筋,越讲越离谱,虽然连甲长家茅厕的门边也插着竹篾,可这哥仨无论是住在这儿或是睡在甲长家的后屋,蔡仔都有给他们备用的粗纸,怎么老把船长室的录事簿往‘菊香乜’……”老万终于回过神来,言语也直指“拾仔姆”的不是。

    至此,录事簿的去向,林秉康心中已明了了十之八、九。他便趁着近旁三男一女斗嘴的空当,边就着大头菜喝起“拾仔姆”花两斤米慢火熬出来的稠稠米汤,边听这四人把官家公文簿和“捏样哥”拉屎拭“菊香乜”混为一谈的戏谑话。好在林秉康病后嘴馋无味,故而此类重口味的言语对他食欲的重建尚无负面影响。只是这出乡间的活报剧倘若流落到当下的网络,难免遭人“吐槽(当下网间流行的否定语:泛指对他人言谈举止的正面批评或负面讥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