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只缘太多情
作为一个将军,光弼从来没有断过案子,今日却接到了断案的差事。两个男人为争夺一个女子的归属而越级告状到节度府。诉讼双方一个是节度府的高级军官仆固怀恩,另一个却是籍籍无名的自称马燧的年轻人。光弼猜测,这个案子之所以落到他头上来,恐怕还是因为仆固怀恩身份特殊之故。 节度使派他去断案本就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这桩案子连原告的状子都没有,只有一分简单潦草的由安思义整理记录的案情概况。 光弼已仔仔细细阅读了三遍安思义那近乎荒唐的记录,他将记录随手丢到公案上,微笑着摇了摇头。节度使亲自接下民间的诉讼纠纷,恐怕是想借机打击一直阳奉阴违的仆固怀恩之辈。但是从记录看来,告状者马燧却未必就是有理的一方。这点应该大出节度使意料。自古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马燧不但犯了这些忌讳,而且还无理也要争三分。节度使第一次接民间诉讼案就遇到这种刁民,大概他也在头痛呢。 光弼将案情在心中过了一遍,正准备叫人请双方争夺的那位女子过来问话呢,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光弼抬头看时,子仪由远而近慢慢出现在公堂门口。大概是因为发现公堂里面的人是他,那家伙脸上登时笑吟吟的都快开出花儿来了。 光弼不觉皱起眉来,叹道:“今天放假,你又不当值,不在家里休息却跑节度府里来做什么?” 子仪快步走到光弼对面,坐了下来,笑道:“仆固怀恩跟我说有一个叫马燧的刁民胡乱告了他的恶状,我过来瞧瞧。算来今天也不是你值日,你在这里忙什么呢?” 光弼懒洋洋的道:“我来处理仆固怀恩和这个刁民马燧争风吃醋的案子。” 子仪双手撑着公案的边缘,关心地问:“那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光弼身子微微后仰,漫不经心的道:“还没开始呢。你来得倒是够快的,不会是打算为仆固怀恩撑腰吧?” 子仪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们想拿仆固怀恩开刀,不过这件事仆固怀恩却没有什么错,你想立威恐怕也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不如成人之美,顺水推舟给仆固怀恩一个小恩小惠,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收服他呢。” “是非曲直,我自有判断。”光弼收敛了微笑,很认真地说:“这件案子,请你不要过问。” “你犯不着偏袒一个刁民。”子仪盯着光弼,叹了口气,说:“说实话,虽然仆固怀恩也是我的哥们儿,但是如果他冲撞了你、得罪了你,你怎么打击他我都举双手赞成。可是你不能没事故意找他的茬啊。光弼,我不赞成你这种行为。” 他还没开审居然就有人指责他无事生非故意给仆固怀恩穿小鞋。如果这个人是以前河西节度府里的高秀岩之类人也就罢了,可这个人怎么能是子仪呢? 光弼心里仿佛有股火腾地蹿了起来,他咬了咬唇,慢慢挺直了腰,低声道:“我今天才知道:在你心里,原来我就是一个公报私仇不问是非故意寻衅滋事之辈。” 光弼的声音很不快,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子仪慌忙站了起来,急急辩解道:“你误会了。光弼,所谓关心则乱,我只是请你不要为难仆固怀恩,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君子,你一向是非分明。我怎么可能认为你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呢?” “这就是你跟我的不同。”光弼神情黯然,叹道:“你一向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的,有时候甚至纵容自己的属下犯一些非原则性的无伤大雅的小过小错,可我却不能容忍……仆固怀恩的这个案子,在你眼里他没有什么错,我的看法却未必如此。子仪,我有我的行事准则,请不要把你的观点强加到我身上,我也不会顺着你的心意办事。” 子仪紧紧抓住光弼搁在公案上的一只手,赔笑道:“我错了,我不该胡乱干涉你的工作,我刚才是话赶话一时就犯糊涂了。我经常有口无心、没心没肺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呗。” 光弼用力抽回手来,揉了揉额头,疲惫的道:“行了。我要办案了,你回家去歇着吧。” 子仪扫兴而走,光弼心里又失落起来。仆固怀恩和马燧本来都跟他无关的,他犯不着因为两个不相干的人对子仪发脾气,他们完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他刚才的表现是不是太冷漠了点?不过,子仪那家伙脸皮厚,应该不至于被他三两句话伤着吧? 热娜古丽被军士们带上堂来,光弼静静地审视着她。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十五六岁的女子,如云的头发高高盘起,仿佛在告诉他:她是已婚少妇了。她虽然是异族人,穿的却是一身汉家红衣,而且鲜艳异常,光弼猜测那是结婚的喜服。她小巧玲珑的身子被大红锦衣裹着,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忧伤,越发给人弱不胜衣之感。 光弼心生怜惜:姑娘正值韶华,如果不是遭遇不幸,作为一个新娘子,她应该是一朵迎风怒放的牡丹花,而不是现在这样娇弱的随时都有可能随风飘零的开败了的小桃花。 热娜古丽发现堂上审讯的官员换了人,上午那位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不见了,眼前这人严肃、坚毅、冷峻,眉峰如出鞘的利剑,而且他的目光正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热娜古丽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怯怯地低垂着头。 光弼知道自己让这个女子感到害怕,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含笑轻问:“你叫热娜古丽?”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问话,声音却如天籁一样动听,热娜古丽发现自己紧张、忐忑的情绪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那句问话就像梅花的暗香一般沁人心脾。 热娜古丽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大胆地抬起头来。审讯官员的脸还是棱角分明如刀刻斧削的一般。但不知何故,感觉却不再那么冷峻了。而且她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很好看,甚至比她的马燧更好看。 发现对方有点走神,光弼轻咳一声,开门见山般地提出一个问题:“仆固怀恩和马燧,你喜欢哪一个?更愿意嫁给谁?” “马燧。”热娜古丽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光弼点了点头,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热娜古丽报给光弼一个地址,原来这姑娘是家住灵武本地的回纥人。光弼写下她的家庭地址,吩咐堂下一个军士依照地址去传唤她的父母。 热娜古丽疑惑地盯着那个被光弼支走的军士,光弼微笑道:“你这个案子很特别:你和马燧虽然拜堂成亲,但不正式,跟一场闹剧没什么区别。不过有一点很重要,你爱马燧,马燧也爱你,爱不就是婚姻的真谛么?仆固怀恩虽然向你家下了聘礼,你父母也收了,但你毕竟还没过门,所以你父母还有悔婚的机会,只要把聘礼都退还给仆固怀恩就不存在什么争议。”
热娜古丽又惊又喜,忍不住站起身来,大步抢到公案前,双膝一屈,跪倒磕头道:“多谢青天大老爷!” 光弼赶紧起身,因男女有别,他也不好相扶,只双手做了个虚空相搀的动作,道:“不必多礼,我只是一个武官,‘青天大老爷’什么的就不要叫了。” 热娜古丽足足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光弼请她回去坐下,随口问道:“你可知道仆固怀恩给你家送了多少礼金?” 热娜古丽摇了摇头,光弼追问道:“如果你的父母很缺钱,舍不得退还聘礼,马燧可有足够的钱财打动你的父母?” 热娜古丽依然只会摇头。光弼叹了口气,如果马燧没有钱,或者马燧不够大方,热娜古丽恐怕还没那么容易悔婚。这样想着,光弼又叫来一位军士,让他去英雄客栈请马燧前来商议。 英雄客栈离节度府相对较近,马燧很快就被请进节度使院,那家伙才一走进使院眼睛就亮了起来。光弼还以为他的眼里只有美人呢,出乎意料的是马燧居然只瞥了热娜古丽一眼后,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的瞪着光弼。 光弼审视着马燧,马燧也站得笔直的上下打量光弼,举止虽然很无礼,眼神却似乎很敬重他。 光弼大感意外,一时好奇心起,问道:“马公子应该是名门望族出身的吧?” “名门望族也谈不上。”马燧朗声答道:“不过先父曾经是幽州刺史。” 幽州刺史的公子,那马燧也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的了。光弼更加好奇起来,“马公子怎么一个人出现在朔方呢?而且还以客舍为洞房迎娶自己的新娘子!” “客舍难道就不能做洞房么?客栈虽然简陋,但我俩心心相映,哪怕举行婚礼的地方再寒酸,我俩的感觉也是幸福的、满足的。”马燧越说越来劲,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的道:“我想,我虽然是来朔方谋前途的。但事实是,朔方并不适合我发展。而我却在灵武遇见了阿丽,或者,冥冥之中,这就是天意吧,我和阿丽的姻缘是上苍安排的,我来朔方就是为了和阿丽携手百年。” 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自信!而且也很多情。光弼忍不住鼓掌道:“说得好。” 热娜古丽又是兴奋又是害羞,双颊红扑扑的像醉了酒一样好看,原来情话比酒更令人迷醉。 马燧转身含情脉脉地对着热娜古丽,眼睛里的笑像水一样温柔,他既像是给光弼解释,更像是在对热娜古丽敞开心扉。“我并不是行事草率、随便的人,我匆匆忙忙在客栈里和心上人成亲,只是为了给自己所爱的人一个名分。否则,孤男寡女的住到一起惹人闲话。普通少男少女可以先私订终身再回去准备提亲事宜,但我的家人都在河北,我的家也在河北,路途遥远,我不能把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丢在朔方,也不方便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到河北去。所以,我只能选择先给她一个似乎简单实则热闹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