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覆水已难收
王思礼将光弼一家人迎进石堡城中,让他们在驿馆内安顿下来。光弼刚刚洗去一身风尘,王思礼已过来请他们一家人去他那里吃个便饭了。 王思礼的便饭弄得丰盛无比,真是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全都汇集在餐桌上了。 主人热情无比,光弼也不客气,在压抑那么久之后,终于又重见天日了,心情那个畅快啊,吃得那个高兴啊。 宾主尽欢,席间,光弼问王思礼这几个月军中的情况。王思礼笑道:“真是一言难尽:我现在是石堡军使,积石军使已换成了高秀岩,你好像跟他有点过节?” 光弼点了点头,道:“我一到河西就跟高秀岩打了一架,让他大失面子,后来他就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可能你都听到过。” 思礼在光弼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确实听到过,他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我都不敢转述给你听。你也真是的,老大不小了,早就该考虑成家了。眼光别太高,我就不相信咱们大唐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姑娘。你老拖着,高秀岩之类的家伙就会想方设法的败坏你的名声,除了人身攻击,他们也没有别的能为了。” 光弼苦笑一下,难道这终身大事真要成为他人生的败笔吗?这世间为什么有那么多东家长西家短的闲人? 思礼道:“对了,还有一件大事,我差点都忘了。你打算在河西就职还是在陇右就职?我希望你留在陇右。” 光弼一愣,道:“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属于陇右节度府的呀。”思礼笑道:“我感觉跟你挺谈得来的,你要是去了河西,以后我就很难见到你了。” 光弼道:“我觉得河西、陇右都差不多,反正都属于王忠嗣管辖,你今天在陇右,说不定明天就回河西了。” “啊?”王思礼被光弼说得一愣一愣的,他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我忘了告诉你:王忠嗣大人已经出事了。现在河西属安思顺管,陇右属哥舒翰大人管。对了,你弟弟李光进还留在河西,你的好朋友郭子仪也留在河西……”王思礼说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亲友都在河西,你当然也会留在河西了。” 听到王忠嗣出事,光弼又是一愣,关心地追问起来。 “别提了。”思礼叹道:“王大人被宰相李林甫和董延光等人陷害,皇上也不放心他,于是趁机把他所有军职都撤了。就连我都差点被董延光陷害:那家伙给我扣了个“押粮失期”的罪名,然后将我推上军事法场问斩,幸亏哥舒翰大人出手相救,我才侥幸躲过一劫。这也是我选择在哥舒大人麾下效力的原因。” 原来已经发生这么多事了。光弼也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会留在河西,而且我现在也还属于河西节度府的人。” 哥舒翰对王思礼倒是不错,可是对他……虽然还不能算绝情,但哥舒翰不信任他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要不然,当初他在积石军使任上就不会被王思礼替代了。 王思礼见光弼兴致缺缺,聪明的他立即猜到光弼可能对哥舒翰有点不满,他叹了口气,道:“河西、陇右本就互为犄角之势,就算咱们一个在陇右,一个在河西,以后合作的机会想必也不少。” 光弼点了点头,他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听马重英说:咱们唐军当中,有人跑去吐蕃劫持了吐蕃公主,我才得以重回大唐。劫持吐蕃公主的行动是谁安排的?又是由谁执行的?” 光弼思忖:做出这种安排的人,大概不是哥舒翰就是安思顺吧?如果是哥舒翰,那他也算得有仁有义了。或许自己也可以考虑留在陇右?那样就不用天天面对子仪了。 “你还不知道吗?”王思礼奇怪起来,“劫持吐蕃公主根本就不是河西节度府安排的,而是郭子仪私自行动的,他为此翘了两三个月的班不说,回大唐后还跟哥舒大人面和心不和,在这次收复石堡城的大战中,哥舒大人干脆把他晾到了一边,许多人都因为这一战而升官发财,他却是寸功未立。” 这么说,救他的人是子仪了?子仪甚至还为他得罪了哥舒翰?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光弼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又爱又恨。 王思礼见光弼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他忍不住伸手在光弼面前晃了一晃,光弼抬起头来,思礼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光弼站了起来,道:“思礼,谢谢你的款待,我想回河西了。” “这就要走吗?不用这么急吧?”思礼也跟着站起身,道:“你这一去,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光弼笑道:“不管有没有机会再见,我都会记得你这个朋友的。” 思礼恋恋不舍地在光弼肩上拍了一拍,大声吩咐仆人给光弼准备马车、行囊。 光弼归心似箭,无奈拖家带口的,行动偏偏缓慢得要命。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他跟子仪不是早就一刀两断了吗?那他还在等待什么?奢望什么?难道就因为子仪私自去吐蕃救他,他就感动了? 虽然他确实很感动,可这似乎改变不了什么。子仪还是那个既多情又花心的子仪,那家伙的世界不会只有他一个人。他斗不过那些美女们,也早就斗倦了,他和子仪早就走到了尽头。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心存奢望吧?“自古覆水难收。李光弼,你不能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死胡同了!”光弼咬了咬牙,心道:“算了,什么都不管了。以后还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欠他的情,有机会慢慢还就是,还不了就欠着。” 终于回家了,离家日久,屋子里已结了蛛网,光弼没在家里逗留,才把母亲他们送进家门他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出门。 当他走出门的时候,依稀听得母亲的声音,“这才多久没住人啊,已经变成这个鬼样了。”母亲大声招呼云天和厨娘张婶跟她一起清理房间、打扫灰尘。 快吃晚饭了,节度府早已下班,子仪应该在家里吧?光弼心潮翻滚,他停留在子仪家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慢慢走进院子。 光弼还没进门就看见子仪搀着静乐公主在院子里踱步,两人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和谐。 不过几个月不见,静乐公主的肚子已高高的隆了起来。她又要做母亲了,女人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她低声对子仪说了一句什么,子仪笑着摇头,静乐公主不满地推了他一下。 光弼心里酸溜溜的,或许,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里。光弼咬了咬唇,转身就要离开。 子仪却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看到他,愣了一愣。光弼更加尴尬起来。子仪漫不经心的笑着叫了一声“光弼”。 光弼不好意思就这样离开了,静乐公主原本挎在子仪臂弯里的手放了下来,她热情地扭着笨笨的身子迎上前来,笑道:“李将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光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刚听到你家出事的时候,我真是急坏了。”静乐公主迟疑了一下,关心地问:“我的念秀,他还好吗?”
“很好啊。”光弼终于平静下来,道:“我们都不曾吃什么苦,小孩子长得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静乐公主听到念秀平安,她也放下心来,道:“那一阵子,我急都快急死了,夜里总是做噩梦......” 子仪笑着接口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不会有事,你偏要疑神疑鬼的。” 静乐公主笑道:“母子连心嘛,孩子不是你的,你当然不急。” 子仪伸手在静乐公主臂上捏了一下,静乐公主娇笑着倚到他肩上。 看着子仪和静乐公主言笑宴宴,光弼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了,事实上,他来这里本就是多此一举。 光弼叹了口气,道:“我就是来报个平安的,不打扰你们了。”他说着就作势离开,转身的刹那,他的眼睛已湿润起来。 “等一等。”子仪叫住他,光弼闻声停步,却是不敢回头。 “光弼,我请客,咱们出去吃个饭,祝贺你和你的家人平安脱险。”子仪说话的腔调仿佛他们是最普通的朋友一般。 光弼没敢吭声,只听得子仪低声对静乐公主道:“你身子重,早点回房歇息,我跟光弼出去一下。” 子仪快步走到光弼面前,伸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好久没跟你出去喝酒了,今晚定要一醉方休!走吧。” 光弼如木偶一般任由子仪摆布,子仪带着他步行来到花门楼,要了一个雅间,两人坐了下来,子仪招呼胡姬上酒上菜,光弼默默地看着。 “刚到家就来看我,见了我却一句话也没有。”子仪给光弼倒了一杯酒,笑道:“你这么闷的性子,除了我,估计也没人受得了了。” 光弼端起那杯酒,涩声道:“子仪,你还爱我吗?” “其实我对你的心一直都没变啊。”子仪笑道:“是你自己决定要跟我恩断义绝的。不过,你如果改变主意了,我也还是会要你的。” “可是我不能再放任自己这样下去了,在你面前,我没有半点尊严。”光弼咬了咬唇,狠心道:“我根本就没想过继续,我不能忍受你那样对我,那种生活太堕落了,继续得过且过下去,等待我的只有毁灭。” “你太多心了。”子仪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害你呢?反正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的,既然你决定一刀两断,那就一刀两断吧。你年龄大了,也该成个家了。” 光弼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子仪,半晌,压抑许久的泪终于潺潺而下,他放下酒杯,伸手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低声道:“我要走了,不能陪着你一醉方休……”光弼还想再说什么,喉头却似被什么鲠着,半晌,他勉强道出一句,“你多保重!” 光弼抛下这句话,只觉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咬了咬唇,转身狂奔而去。 子仪却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光弼离开,他才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抓起光弼根本就没沾唇的那杯酒,举了起来,一仰脖子,咕咚一饮而尽。 子仪茫然松手,杯子滑落下来,摔在地板上,一声脆响,杯子裂成几片,破碎的瓷片映着烛光,残留的酒液如留恋的清泪。 子仪呢喃道:“光弼,你也保重。”